那日黄昏时分,李隆基出人意料的出现在我房里。
"换衣服。我带你出城。先太子的石椁就要刻好了。你去看看可否满意。"
我换上翻领胡服,玄色长统靴,腰间紫革钳白玉束带,翻身上马,与他一路西行,往山中皇家石料场奔去。
"想不到你马骑的还挺好的。"他侧目看着我笑道。
"天后常命她身边的女侍练习骑射马术。她的女官都会骑马。她还组织过女子马球队。可惜妾骑术不精,没被选上。"我淡淡道。
"没关系,我教你。你喜欢击鞠么?"
"妾只喜欢观看。"我讪笑着。
他偏头打量着我马上的姿态,微微笑道:"我猜也是。娘子蜂腰鹤势,四肢修长,不太适合玩击鞠。这般身材该是跳舞的料子。娘子的性情更不象是喜欢打球的,太冷,太静。"
"击鞠还是你们男子玩起来好看。手握球杖激扬挥洒,身跨骏马驰骋疆场,典型的男子汉运动。"我淡笑着。
他点头笑道:"其实击鞠是男子战场上雄心豪情的另一种体现。它需要娴熟的驾驭能力,高超的指挥配合能力,还有临门一刻当机力断的决定能力。有抱负的男人应当都很喜欢击鞠。你知道么,守礼哥的父亲,我的二伯父李贤,生前就极其喜爱此项运动,球场上潇洒自在运筹帷幄无人能及,大帝曾有两次赞美过他於处决尤明审。一次是他为太子监国时,另一次就是在球场上。他在乾陵的陪葬墓正在修建。宅家特地命画师将他击鞠的场面画在墓道东侧上。"
山中石器场,尘烟霭霭。我站在懿德太子豪华精美的石椁前,感慨万千,潸然泪下。久久不能说话。这是他与他的妻子同住的爱巢,长相斯守的秦楼。他们终于就要团聚了。
李隆基站在我身旁,看到我眼中的泪,微微诧异道:"怎么了?可是因为匠人的功力不好,无以刻出你画的神韵?"
我摇头道:"正相反,他们雕刻的太完美了。妾一直担心不能体现那两姐妹的神采,今日可以放心了。"
他笑道:"如此甚好。这石椁还有永泰公主和二伯父的,都是这种庑殿式屋顶。公主和太子的石椁由三十四块青石板组成,二伯那个三十三块。二伯那个最大,是他与元妃的合葬石椁。"
他带着我,围着李重润石椁边走边说道:"石椁外壁共线刻了二十组宫女人物,都是两人一组。匠人们的功底还算深厚。线刻画需以刀代笔,一刀下去不容修改。"他凑近了一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面上,仔细观看那柔细圆润的线条轮廓,赞道:"功力不凡。能把宫人的神态刻画的如此细致入微,难得。"
我动情观赏着画中人。两人身穿宫装,头戴凤冠,广颐阔眉,风姿绰约,神态端庄。她们拱手对立在门环两侧,狭长的凤目隐隐透露出点点萧瑟寂寞。她们身上的穿花凤织袒领大袖服,腰间长长的水晶圆珠蓝田组玉佩,和头上镶满真珠翠瑁的凤冠,都是我不曾穿用过的,宫中女官最隆重的礼服。凤冠左右抱鬓上各有一支小凤钗,凤口衔一挂水晶如意滴珠攒成的方型步摇。左边的应是妹妹隐月,凤冠上有花钗六树,是六品命妇的礼制。右边是姐姐半月,冠上花钗五树,是七品的规格。她们的背后两扇门上刻满了象征富贵吉祥的宝相花,海石榴,蕃莲,蔓草花纹弯曲回折,她们的头顶和足下祥云朵朵。她们是恪尽职守的司阍,端正矜持地守候在主人房前。
我伸出手,颤抖抚摸着他们丰满的双颊,冰冷的青石凿刻着柔美的线条,我的泪如断线的珠子,接连涌出。李隆基看着我,又看了看她们,面上呈现出少有的庄重,感悟,和一丝悲悯。我转头望向他,深情笑道:"谢谢你。"
他微微颔首一笑,又略带伤感道:"先太子的墓地因是号墓为陵,一应陪葬品墓壁画的规格都将与帝王等同。我看过了李思训设计的草稿。墓道东西两侧的《阙楼图》将是前所未有的三出阙,中间的《列戟图》,你猜列了多少戟?"
我想想道:"按制,皇太子殿前左右两侧应各列九戟。"他微笑着摇头道:"懿德太子的,左右各列了十二戟。合起来是二十四戟。"我吃惊道:"果然是只有天子才可以享用的。"
"此外还将陪葬千人陶佣。千人中大部分是骑马的,看起来有些单调。你曾服侍过他一段日子,可知他有些什么喜好?架鹰?驯豹..."他凝眉问我道。
"狩猎。"我淡淡道。
他讶然挑动眉头道:"先太子会狩猎么?他那时很少与我们出猎的。"
我怅然笑着:"打猎,种田,砍柴,采药,他什么都会做。他吃过的苦,比谁都多。"我脑中出现他傲然引弓箭去流星斜射天狼的雄姿,凄然笑道:"妾从未见过如此潇洒矫健的身姿。"
他点头笑道:"好,我会命人造一些狩猎佣陪着他。"
出了石料场,暮色早已笼罩了苍穹。原本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忽然变色,暗淡灰云夹着如晦风雨,马踏衰草枯木萋萋,连绵的雨丝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悠悠荡荡,丝丝绵软。我们的翻领夹衫风衣被雨水打湿,阵阵寒意丝丝沁骨,二人脸上不由都显出了忧虑之色。
"找个地方避雨吧。这种深秋连绵雨不那么容易停的。"他四下观望道。
我们在山中迂回寻了一会儿,朦胧暗淡的天色更加深了难度和我们的焦急。好不容易看到山林中一处简单搭起的草舍,我两兴奋不已,策马飞到茅舍边。
屋里没人。进门是个脏兮兮灶台,有些炊具胡乱摆在台上,墙角堆着些口袋树叶干枝,一切均黑乎乎发着令人不快的霉味。里面似乎还有间房,中间隔着一扇摇摇欲倒的门。这简陋无比的小草舍,看起来应是山中猎户临时过夜的栖身之处。
李隆基紧皱着眉,捂住口鼻叹道:"什么味道!这里能呆么?我看我还是在檐下站着的好,不然会熏晕过去。"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和他紧靠檐下,呼吸着风中湿润的深秋芳草气息。雨水淋湿了我和他袍子的下摆,也点点滴滴打在了我们的脸颊上。他忧色更重,长叹一声道:"看来今晚回不去了,马上要关城门了。"
"妾不想陪你在这淋雨了。"我浅淡笑道:"三郎不饿么?看来今晚我们真要在这茅屋里过了。"我转身走入厨间里。
他跟着我走进来,扫了几眼到处黑黝黝脏兮兮的厨房,皱眉道:"我也饿了,有吃的么?"
我一指墙角发黄的口袋,道:"那是粮食。可以煮这些粟米充饥。等走时留下些钱就好了。"
他走过去掀开口袋,捧出一些黄圆米,奇道:"这怎么吃啊?"
我哑然笑道:"用牙齿吃呀!"
他立即佯装变色,黑亮眼眸直视我,恨道:"你敢嘲笑我!"随后慢慢放下手中粟米,颓然叹气道:"看来你我竟是要饿肚子了。"
他的样子忽然令我怜惜,我忙对他笑道:"不会的。这里有粮食,有灶,有柴有火,便是妾再无能,也不会饿着三郎的。"
他讶然望着我,欣喜笑道:"你会做饭?"
我亦讶然看他,愣愣道:"还会吃饭。"
他低头讪讪一笑。我查看了堆在屋内的少量木柴,舒口气笑道:"真幸运,还是干的。"我抱了几根细柴放入灶底黑洞眼里,简单搭了搭。他饶有兴趣看着我忙碌,笑问道:"这是做什么?"
我头也不抬,简单答道:"生火。"又回头对他道:"三郎可以把檐下那几根圆木柴抱进来么?这点干柴不够烧的。屋外那些被雨淋湿了,要先烤一烤,不然烧起来烟特别大。"
他把门外的木柴抱了进来,我这里火石击花落在灶里干草上,微弱火苗簇簇跳跃,我一边观察着火苗的跳动,一边顺势吹气,一边把准备好的干树皮枝叶陆续塞入灶眼里。他看的高兴,欣然对我道:"我试试。娘子到里面歇息吧!我来生火。"
小屋里一片漆黑,我摸索着点起油灯,昏黄郁暗中,一灯如豆。靠墙垒了一土坯台,上面堆满稻草,几张野兽皮毛。我刚坐在那土台上,就听外面李隆基一阵强烈咳声,似乎是连眼泪都咳出来了。
我走到他旁边,看他道:"火不是这样生的,王爷。"
他不好意思低下头,小声嘟哝道:"原来看起来简单的事,做起来如此的难。"他看着我烧火,叹道:"你知道么,今上为英王时,他的元妃赵娘子,是阿翁妹妹常乐公主的女儿。常乐公主夫妇因反抗则天称制,兵败被杀后,祸事牵连到了英王妃身上。则天将她关在宫里一间小黑屋里,只给了她一捆干柴,一袋小米,让她自己想办法生存。几天后内侍打开门,英王妃早已成了一具干尸。这些往事是偶然听爷娘提起的。我那时还奇怪她为何这么轻易就死去了。现在知道了。象我们这类人,生在深宫里,长到十岁连剪刀都没碰过,离了人服侍就是废人一个。"
我脑中渐渐浮出了李重润的身影。比起李隆基矫健魁梧的外形,李重润则是另一种。温文尔雅,俊朗娇弱。然而柔和腼腆的外表下却有这如此坚韧刚强的灵魂。耳畔听到李隆基低沉的问话声:"想什么呢?"
我凄然道:"想到了懿德太子。"
他一愣,怅然道:"今日见了他的石椁,我忽然想到,若是他和仙蕙没有回来,一直留在房州,是不是就能平安生活下去了。如果是那样,他们的生活虽苦,却不至于惨遭如此横祸。先太子的命运,实在太过舛伤。他也是生在深宫之中,却不似我长于妇人之手。他什么都会做。今日若是他在,断不会劳动娘子,这般辛苦为我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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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点介绍一下李重润的陵墓,因他是文中的男主角。
懿德太子墓位于陕西省乾县县城西北约三公里的乾陵东南隅.从墓葬的形制、规模、随葬的玉哀册、贴金甲马骑俑,壁画中的列戟、三出阙来看,是唐代墓葬中规模最大、级别最高的帝王陪葬墓。
墓壁画的绘制者文献中未有记载。方丹和吴同皆认为此人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之杨跫,是一位擅长画山水,取法“李将军”的画家。巫鸿则认为李思训直接参与和影响了懿德太子墓的设计建造和装饰。
墓地表有双层覆斗形封土,周围设围墙,南面有土阙、石狮、石小人、华表等。地下由斜坡墓道、6个过洞、7个天井、四对小龛、前后甬道和方形前后砖室组成。全长100.8米。葬具置于后室,为庑殿式石椁,外壁雕饰头戴凤冠的女官线刻图,墓壁满绘壁画,保留约40幅。
墓道两壁以楼阙城墙为背景绘太子出行仪仗,过洞绘驯豹、架鹰、宫女、内侍等。第一、二天井绘列戟,为天子之制。甬道及墓室壁面绘持物宫女、伎乐等宫廷生活画面,墓顶绘天象。
懿德太子墓出土各类文物1000余件,其中有陶俑、三彩俑、陶器和金、铜、铁器,以及欧体阴刻玉质填金表册残片。墓内壁画40幅,面积约400平方米,题材丰富,形态各异,色彩绚丽,非常珍贵。
墓地表
楼阙图
欧体阴刻玉质填金表册残片
三彩俑
狩猎俑
墓里的石椁。应是仿制品。
纪念馆里的,也可能是仿制品。
女官钗钿礼衣线刻图。
清晰拓本。左边的冠上有小球六个,那是六个小花钗。右边的冠上有五个。这对女官礼衣是迄今为止唯一被发现的女官礼服图。出土的唐代石椁壁画很多,画中女子从未出现过穿礼服的。李重润是以皇帝礼制下葬的,刻这样一对女官在椁壁上,可能与他特殊身份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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