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自己居住的禅室,屏心静气提笔运腕,认真画了起来。当隐月脸庞的线条大致勾勒出来时,我的泪夺目而出,洒在了纸上。她们的容颜在我的笔下断断续续,不成章法。我边哭边恼恨自己不曾认真拜师学画,如今不能将她们的神韵刻画万一。
画好两张脸后,我又取另一张白纸,想着当日长生殿前的景色,快速画了一株腊梅。梅枝上点点芬芳,两只山雀相互依偎,腊梅枝干用劲细墨笔勾勒,极力显出挺直上伸之势。画好后又在左下方写下一首五绝,待干后卷好,来到李隆基面前。
我交给了他那幅二人画像,又手捧自己画的那幅图,恳求他道:"大王回宫后若能见到上官承旨,求大王将此书画转交与她。"说完后又对他跪拜叩首。
他拿了过去,径直打开,看了几眼,又念那诗:"山禽逸矜态,梅粉弄轻柔。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笑道:"这什么意思?"
我踟蹰不语,他轻笑一声道:"要孤当你的鸿雁,什么都不说可不成。你们若藏了阴暗歹意,我这个信使岂不成了帮凶?"
我叹口气道:"大王可知,当日大王宅中隐月与奴婢的私语,有他人...探耳。"
他沉了脸,喝道:"你还敢提!若不是你们言语不慎,先太子怎会遭此横祸命断黄泉?若不看你当日还算懂几分道理的份上,孤早连你一同打死了。"
我跪在他脚下啜泣不语。面对李重润灵柩,我没什么好争辩的。半晌我微抬头面对他道:"大王可知,是谁告的密?"
他摇摇头道:"宅家与中宫一直在寻找那告密之人,至今未果。"
我凄凉一笑,淡淡道:"如今他们怀疑到了奴婢头上。"
他讶然摇头笑道:"简直是无稽之谈。"她盯着我乱蓬蓬的发髻问道:"这就是你落为宫婢,发去守陵的原因吧。"
我羞愧点头,道:"去岁神龙宫变,上官承旨曾承诺过奴婢,异日若因二张之故落难,让我设法送信与她,她必搭救..."
"哈哈,"他打断我笑道:"我明白了。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你指望她念怀你与她朋友间的情谊,象这白头翁一样,白头不渝,哼,做梦。"
他懒懒看着我道:"你还叫她承旨?看来这一年你关在洛邑西宫里,关傻了。如今这天下早变了光景。神龙革命后的第二天,她就被宅家拜为昭容,代掌诏命,现今更是权势日盛,竟有左右朝政之势。更奇的是,今岁她竟然向宅家提出,不想住在宫里,请宅家授她外宅!白天象大臣那样到宫里报道,晚上不管宅家愿不愿意,径自回家!简直是闻所未闻,历来宫廷后妃,可有她这样的?"
她瞥着我冷笑:"你还指望她帮你?情谊在她眼里值几文钱?则天当政时,她倚着则天皇后;今上复位后,她投靠新主;见中宫现在如日中天,她又将自己的情人武三思引荐给中宫,用以讨她的欢心巩固自己的地位。永远不见她有什么坚持执着,永远只见她不断地向强者输送忠诚。"
我呆望着膝前粗糙的地面,淡淡道:"她有她的难处。宫中自有宫中生存的法则。明哲保身是一种智慧。总不能象奴婢这样,越混越糟。"
他默默看着我,眼中露出几分怜惜,淡淡笑道:"若要我来选,你这样的比她强。只看你是陪着则天皇后最终之人,便知你是个重情意的。轻易抛弃旧主之人,亦可轻易抛弃新主。可惜他们不懂这个道理。则天移宫那日,姚元崇哀戚落泪,果然惹了祸端,宅家见他心系旧主,怀疑他对新朝的忠诚,远远贬到外州去了。哼,此等举措无异于向天下人宣布,趋炎附势才是王道。"
他又拿起那画,边看边笑道:"你既托了我送信,我必为你带到。只是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他将目光转到我身上,笑看我道:"梅枝刚劲向上,还真有几分象你自己。你的身上,有读书人的风骨。"
我又惊又愧,片刻后问他道:"大王并不怀疑奴婢么?大王曾见过奴婢与张易之..."
"宫中自有宫中生存的法则。"他抿嘴笑道。
两天后,一名内侍自皇后宫中来,命我入大明宫,觐见韦皇后。
当我跟着他穿过高大雄伟的丹凤门,走过一里多长的御街后,即刻被眼前的壮观景象惊呆了。巍峨如天上宫阙的大明宫,比洛阳宫还要宏大壮观的多。迎面是九天阊阖含元殿,东西是高耸入云的三阙楼。那气势磅礴的含元殿,竟是建在龙首原上。这龙首原本就是天然形成的高原,故此含元殿的地基就已高出地面五层楼。殿基用夯土砌筑,殿前层层玉阶如通往天堂的楼梯。我吃惊张着大嘴,心中暗自思忖,如今这班大臣平均年龄虽比则天时代稍年轻一点,每日朝见皇帝爬这么高的阶梯也够锻炼人的。
也许是为了百官朝见的方便,宫殿两侧修建了二条平行的斜坡砖石阶道,长达千步。从我的角度望去,两条阶道宛如龙生而垂其尾,极为壮观。然而即使有这龙尾道,我看到一些年迈大臣身子前倾缓步爬行,依然十分吃力。
我与那内侍一前一后走在龙尾道上,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爬上含元殿侧面的平台上。又走了几百步,来到平台东侧的结邻楼。只见楼前有亭,亭的一侧出口连接长长的飞廊,顺着飞廊望去,原来这飞廊环绕连接着好几处宫殿。我们走在飞廊的莲花方砖上,只见脚下殿宇屋顶上的正脊和垂脊上,蹲着各式各样鱼虬鸱尾,均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地面人头攒动,只觉自己走在半空中,迂回婉转,腾云驾雾,好象大闹天宫中的仙女。走了不知多久,方来到一处飞檐殿院前。却见殿堂精致俏丽,雕栊画栋,门柱,门槛及门楣遍刻石榴狮子凤鸟等吉物,因是国丧,柱椽门楣均布满白绫,罩住了原本的光彩奢华。
我微喘着气,心神不宁肃立在秋风里,浑身又湿又冷,不知是惊是惧还是累,头上不断冒着汗。心里七上八下,胡思乱想。眼前这辉煌无比的大明宫,竟把我生生变成了刘姥姥。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中外皇家宫殿,都要壮伟许多,比北京的紫禁城大上五倍,高出一座山。这里的人,体力都这么好么?
正疑惑间,内侍自殿内出来,宣我入内。我低眉敛袖,跟在他后面,经过正门时偷看了檐上的匾,上书蓬莱殿。
我在殿中走了许久,穿过大小东西暖阁,方来到端坐白玉床上的皇后面前。
皇后身服斩衰,素容无妆,此刻半垂双睫,神色黯淡,正聆听着临淄王李隆基的禀报。
我俯身跪地,大礼叩拜。她并未抬眼,依然只目视着李隆基,听着他的话。我只得低首俯地,一动不动,耳边是李隆基带着回声的话语:"臣已命礼部备齐古币聘礼,前往河东裴氏纳采奠雁..."
我眼前浮现出裴信贞高雅娴静,美丽出尘的脸。他们终于可以比翼齐飞,长相斯守了。"纵然情爱如晨露,至少,我曾真正的活过。"真正的活过,为自己活过。她娇啼清丽的声音又一次映入我耳边,流进我心里。我羡慕她,不论是她活着的时候,还是如今早已长眠地下。
"昭容前日向我提及到你。"皇后冷冷的话语突然闯入我耳内,惊的我身体一颤。
"她说你为李唐复国立过功,不仅不是二张余孽,还是国之功臣。"她淡淡扫着我道:"只是她说的这些话,我却不信。则天在时,你极受她的宠信,她宠信的人,能是什么好人?二奸竖谁都不容,竟会容下你?若非你早就与他们暗通曲款,他们岂会对你网开一面?你与他们众目之下淫乱宫闱,多少人都曾亲眼见过!"她眯起双眸,阴沉冷笑,低喝一声道:"便是先太子,怕也是你害死的!"
我跪在原地,不出一声,心中将七情反复体味了一遍。有对她痛失儿女的怜悯;对她近乎变态的现状的伤感;对自己即将大祸临头的恐惧,也有洗刷自己冤屈的渴求。惶惑间忽然意识到,她没有肯定将李重润三人的死归咎于我,说明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迎儿并未栽赃于我身上。
我定了定气,刚要开口辩解,却听李隆基颇为坚定的声音响起:"殿下,先太子蒙冤之事,与她毫无干系。"
皇后带着惊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李隆基微笑面对她道:"大足元年在臣的宅第,曾有臣的家婢私下议论二张,崔内人亦在场。若是她去向二张告的密,岂不是连自己也供出去了。"
皇后目中寒光一闪道:"如此说来她果真参与私议过他们。"她瞪着我冷笑道:"背地里讥笑二张,转身又去献媚,也未可知。"
李隆基微微摇头道:"当时臣亦在场。崔内人并未参与私议,听到那些不雅言论后即刻阻止,臣可以做证。"他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温柔,含笑凝视着我道:"崔氏不仅不会去告密,神龙革命时,她还应该是做了内应。"
他转头面对皇后道:"从玄武门到迎仙宫,这么长的距离十几道宫门,没有一个内侍一个宫女,在见到禁军破门而入时,去报告则天皇后。可以肯定当时所有内廷宫人,包括崔氏都早已知情,并且站在了李唐这边。臣后来与李湛将军共同拱卫玄武门,他将那夜情形详细告知了臣。他不敢肯定崔氏为匡复李唐出过多少力。不过他可以肯定,二张没有躲在则天怀里,没有挟持阿婆,相反他们自己走出来送命,应该是崔氏设计所为。因为当时寝宫里,就他们四位。"
他带着温暖笑意,目光柔和看着我道:"原来还是中了美人计。"
我的脸顿时红了。
皇后疑惑看着我不语。片刻又转头看着李隆基,冷冷问道:"你方才提到你的家奴私议二张。是不是她把话传出去的?!然后栽到先太子头上!"
李隆基目色悲凉,叹气道:"不是的。臣当即将她处死,绝无外泄的机会。"
皇后道:"可我听说,则天后来打死了先太子身边一名新罗婢,难到,她是冤屈的?"
李隆基面带庄重神情,对皇后拜了一拜,道:"那起冤案,牵扯进先太子身边两名新罗婢。她们都是无辜的。臣请殿下念在她们忠心服侍先太子的情份上,追赠她们内职身份,并将她们线刻于先太子石椁上。"
皇后的面上一片凄哀之色,缓缓点了头。我听着李隆基与皇后商议这两名婢女的品阶,心中只觉一阵惆怅。李隆基没有提到隐月已有身孕的事,我想他不愿再刺激皇后。只说到隐月生前多么尽心尽力,如何忠心事主,最终哄得皇后下懿旨,遂了我们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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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出现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