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则天大圣皇后梓宫西迁长安。皇帝谨遵老母遗旨,扶柩西行,将则天梓宫与高宗合葬于乾陵。全体政府官员连同皇帝一并还都长安。洛阳仍为东都,留做色衰宫人的养老之地。
上阳宫里,一片繁华过后的败馁迹象。能搬的都已搬空,荒凉空旷的殿院四周,落满了尘灰。砖缝墙角处,竟都探生出了杂草。再没有宫人内侍每时每刻的清扫,上阳宫连同留在里面养老的白头宫女,象是陡然间被抽去了全部的精神支柱,颓然衰败了下去。
我仍旧留在上阳宫仙居院里。我在皇帝迁都前两天,接到皇后懿旨,因我与二张有染,疑为同党,罢免六品司言之职,降为最末一等宫婢,发配上阳宫洒扫,待乾陵及其陪葬墓地建好后,送去守陵。
前来宣旨的,是已经升为尚宫的贺娄氏。她冷冷打量着我,眼神与五年前相同。看了我一会儿,她开口问道:"当年你拒绝邵王令你侍寝之意,可是因二张之故?"
我摇了摇头。
她依旧面无表情道:"我也不相信。可后来你拼命救下张昌宗,又深得张易之的信任,更是则天皇后临终前的心腹。不由人不怀疑。你也知道,皇后殿下由于爱子爱女均被二张谗杀,深忌二张。只要是和他们有些瓜葛的,都已被处分。就连陛下第二子,谯王重福也不能幸免,只因其王妃乃张易之外甥女,便被远贬外地,数次迁徙,不许领州事。"
我凄凉一笑,淡淡道:"我与二张并无瓜葛。此番落职,早已在我意料之中。历来老主身边旧人均无好下场。大概是因为,我们知道太多新主秘辛内幕。"
她看着我,蹙眉道:"还有。则天皇后身边原有个掌饰姓元的,后来被太平公主举荐给了皇后。有一次她对皇后提起,曾于则天宫闱中撞破你与二张苟合。她害怕遭到你的报复,将你与二张的丑事合盘拖出,以求皇后庇护。"
我已不知该做何反应。心中一片刻骨世态炎凉之后的麻木,却不觉得有什么悲伤。贺娄氏看着神情呆滞的我,淡然道:"你若果真蒙受了不白之冤,我可命尚宫局派两名老嬷嬷来,验你的贞洁..."
我猛抬头厉声打断她道:"不必了!"
她吓了一跳,冷笑一声道:"那么,你就留在这里养老好了。等明年岁末,去乾陵长伴则天皇后的灵。"
以后的日子里,我做为最下等的宫婢,每日要干宫中最粗最累的活。直到夕阳西下,我才得到片刻轻闲,坐在深宫荒寂的天井里,听头发白了的宫女们闲聊宫中旧事。她们对我还算可以。除了有时指派我去干没人爱干的脏活外,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虐待。有时我会听到她们讥笑我缺心眼,或是抱错了粗腿,我只当没听见。我过上了以前提起就色变的养老生活。这一年,我二十三岁。
同被遗留在洛阳的,还有武芸儿。她已经七岁了,秀发如云,色如桃花,越发一个美人胚子。武则天死后,武氏一族轰然败落。当初由于是皇帝本家而被封为亲王郡王的三十几个武氏子弟都被削去了爵位,只有梁王武三思,因攀上了韦皇后的床第,不降反升,成为帝后的新宠。皇帝深感与皇后多年同甘共苦的患难情意,对皇后言听计从,不加禁忌。连同皇后的新情人,一并接纳过来。可惜武三思虽保住了富贵,于亲情间并无感念之意,终日周旋于皇后和上官婉儿的裙带之间,把这个本家小女孩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我收留了武芸儿,成为我的养女。在我之前,她已换过三个养母了,都是不同位份的女官。
每天我擦洗殿堂地板时,她帮我换布,我扛着大包粮食往厨房运时,她帮我擦汗,我清洗圊厕时,她为我提水。忙完一天的活,好不容易坐下来时,我教她读书写字。我们的日子过的辛苦而充实。
也是在这时候,我遇见了五岁的李龟年。那是仲春的一个黄昏,我坐在仙居院嫩芽新发的垂柳下,洗着大盆的衣服。芸儿拉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从外面蹦蹦跳跳跑来。芸儿指着我对小男孩道:"那是我的养母崔姐姐,快去拜一拜。"
他恭身朝我下拜,然后抬闪着明亮的大眼,笑盈盈自我介绍道:"我叫李龟年,全家都是乐户,则天大圣皇后以前老叫阿爷进宫为她演奏筚篥。我们后来就住在了宫里。阿爷不在了,我与弟弟李彭年,李鹤年被老宫人收养,我们每天都和芸儿在一起玩。"
说话时他的嗓音异常清脆悦耳,和芸儿在院中玩耍追闹时,还学着柳树上的黄莺鸣唱了几声。我不由赞叹原来世间真有天才。我笑问他可否会演奏某种乐器,他沮丧摇头道:"阿爷不在了,没人教我们。"
我问道:"可你们兄弟还是乐户,只要不曾脱籍,你们永远都是乐工。不会乐器,你以后靠何为生?"
他茫然摇头,想想又道:"会又怎样?宅家远在长安,怎会又回到咱这里挑选乐工?那边有的是。"
过了几天,我带着芸儿和李龟年,找到了同样留在上阳宫养老的善才师傅。她以前是教坊司专教宫人琵琶的教习,我在武则天身旁时,见过她几次。
我请她教这两个孩子弹琵琶。她颇为诧异的看着我道:"你可真行。落魄到此了还有这等闲情培养他们!便是以后他们出息了,与你能有半点益处么?何况他们已被遗弃,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她盯着芸儿看了一会儿,叹道:"可惜了。"
我笑笑道:"是呀,芸儿窈窕轻柔,是个跳舞的好材料。这男孩本就来自乐工之家,天生一副好嗓音。倘若能通音律善吹奏,也不枉老天赐与他的良好天份。"
我又说了许多好话,她终于同意收下两个徒弟。反正她每天也无事可做。我每日傍晚送两小儿去她那里学琴,很快和她熟悉了起来。原来当初在教坊时,她也是风华正茂艳压群芳,也曾引来五陵年少争着抛给她缠头,洛阳城中一干王孙公子等闲入不了她的眼。还曾嘲笑身边姐妹个个老大嫁做商人妇,不想自己一晃几个春秋,连商人都嫁不成了。
我哑然失笑。想起千年以后,妙龄女子们个个为嫁个阔商人争破脑袋的情景,不由连声感叹道:"果然风水轮流转,以前连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教坊女子都不屑一顾的商人,有一天也成了香饽饽。"
又过了几日,索性连我也一同学起了琵琶。我本就会弹琴,只是以前学的乐谱和现在看到的大不相同。以前启蒙课上学的是西方来的五线谱。开始弹古琴时,又学了工尺谱。好在是认得工尺,现在学着读大唐乐谱,还不算太费劲。
乍看眼前的文字乐谱,我以为是日文的片假名。半个多月后,我已能照着谱哼唱曲调。五个月后,我的琵琶听起来已能独自演奏。引的善才师傅大赞我的天赋。
一天傍晚,伴着初上新月,我为她弹了一叠教坊名曲《虞美人》。她出神呆看着我横抱琵琶,轻拢慢挑,玉拨片丝丝振颤五弦,好似月下绢绢细流,低声诉说美人往事。曲罢终了,她看着我不语,良久叹息道:"可惜了你这般花样的年华。"
随后她摇头道:"别再学下去了。纵弹出千种风情,更与何人听?"
我笑道:"与师傅听啊!"
她凄凉一笑道:"看你玲珑剔透的,原来这般没心没肺。"她又叹了一声,道:"我年轻时,也如你这般倔强高傲,以为全凭自己的能力,就可拼出一片天空。现在才知道,纵有千般才华盖世,若无男子认可欣赏,终是逃不掉落花流水,白发上阳的命。"
我笑着摇头道:"取悦自己,不是比取悦别人容易的多么。自己满足自己,不是比求着他人满足自己,容易的多么。青春短暂,有男子欣赏,是我的幸,无男子欣赏,是我的命。我不需要用男人来证明我的价值。"
"一辈子没有男人关爱,你真的甘心么?尤其,象你这般容貌的女子。"她轻声叹气道。
"命该如此,无需多想。无论环境多么恶劣,设法把当下的日子过的顺心舒畅,才是正经。就象现在,每日白天,在粗粝的石板冷水里磨糙了手指,晚间就需弄一段琵琶,或是吟一曲乐府,调剂情趣。如此便是一生没有男人,也不是我的错,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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