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的日子,我们过的相当安稳。皇帝每十日率弟妹群臣前来叩拜问安。隔着几重厚重的软烟罗帏帐,太上皇的容貌在他们眼里已越来越模糊。她身上发出的腐败馈烂之气,连同我们的青春气息,一同被锁在了上阳宫褪色的墙壁里。
夏末的一天清晨,我向前来问安的太平公主要了几条最新款式的长纱裙。如今已不象我初来时,宫人们人人一条间色裙,亦不象前两年那样流行百褶裙,动辄六破甚至十二破。如今流行的是一种腰部宽大松散,质地轻柔飘逸的齐胸隐花裙,上配窄袖短襦。初见太平公主穿着此等新款长裙,我以为她又怀孕了。这难道不是天助?全城流行孕妇服,刚好掩饰蠙珠日益隆起的腹。
另一个举动,放在以前也是决不敢想的,是我自己尝试着酿造蒸馏酒,又精心收集蒸馏水,以备蠙珠分娩时消毒用。一年前二张权势熏天之时,我曾见过他们饮过一瓶来自西方的杜松子酒。因味道甘芳奇特,张易之一时间兴起,找来一种叫做糟人甑的蒸馏器,把所剩无几的杜松子酒倒入甑中,蒸烧出气,再用器皿承取滴露。十天后收集了半瓶纯度更高的烧酒。后来此法被司馔学去,批量酿造,宫中偶尔也出现了洋酒,虽然乙醇只到三十度。
我向太平公主提出想要洋酒,她诧异不已。我解释为太上皇可饮用少量洋酒缓解疼痛。她没说什么,派人送来了一瓶。我将它倒入甑中,自己加以蒸馏提纯。
每日忙碌做这些,一来打发漫无尽头的寂寞长日,二来稍微安定一下我慌乱不堪的内心。与现代设备比起来,此时生孩子的条件原始的近乎荒谬。超半数的产妇因分娩感染而死亡。我不知道前头是什么在等着蠙珠,在我看来,她大无畏的举动近乎疯狂,而我没有丝毫阻止的底气和力量。
神龙元年深秋的一个夜里,我在远离仙居院正阁的一个阴暗废弃堆满杂物的小屋里,带好消过毒的,鱼膘内膜做的手套,为蠙珠接生。
自知她怀孕起,我每天用自制的听音器给她听胎动,摸胎位,以便即使矫正。好在她身体强壮,骨盆适度,胎位一直很正。一切都已消毒清洗准备好,这间小屋的隔墙就是日后她那可怜的孩子藏身之地。
已过了两个时辰,她在我教给她的呼吸法下,宫口开的颇为顺利。我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一边给她擦拭不断涌出的冷汗,一边低声细语,给她鼓励的安慰。天到五更时,她开了十指。我扶起她上身,指导她有规律有节奏的用力。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我很快就看到了婴儿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这给了我充足的勇气和信心。随着她拼却最后一分残力,婴儿的脑袋完全伸出母体。我双手探进,抓住婴儿的肩膀轻轻一转,一个男孩顺利滑出产道。我与蠙珠长舒了一口气。那一刻,她做了母亲。
剪断脐带清洗包裹好,我将那一团粉红塞到母亲怀里。她的眼泪随即流下。我呆看着那婴儿,任谁也不能否定,他是张易之的孩子。
"我该叫他什么好呢?"随后的两天里,蠙珠总在自言自语,愉快地问着自己这句话。婴儿出生后半个时辰,她在我的指导下喂完第一次奶,便穿好衣服,想到太上皇那里去服侍。我按住了她,叮嘱她好生卧床休息几天。随后来到仙居院,只说是蠙珠病了,找另几名宫人替代她几天。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我与蠙珠呆望着上皇灰白青暗的脸,无声叹息。连毫无经验的蠙珠都已看出,她生命的终结,就在这几日了。
我们守了昏睡的上皇一个时辰,悄悄走出帐外,来到殿角一人多高的金狻猊旁,往里添加烧红的炭饼。看着一缕缕香雾袅袅摇曳,我略带伤感,对蠙珠道:"我那里...有很多钱,你都带走吧。"
她不肯要。我凄然一笑道:"我这里根本没有花钱的机会。每年积下的月俸,堆在那里高的吓人。"
她眼含热泪,起身站好,恭身对我一揖到地,接着跪下,叩了几个头,颤声拜道:"姐姐对我母子的大恩大德,我母子粉身碎骨不能报之分毫!易之虽为奸邪小人,但若有灵,亦会感激姐姐为他所做的一切!"
我摇头笑道:"他若真有灵,就应保佑你们的孩子,无灾无病,平平安安的过一生。"
身后的鸦青色帷帐轻轻褰动了几下,我抬头望望狻猊口中喷出的香雾,依然幽闲地在空中飘动,并无一丝被风吹乱的迹象。我随意笑了一下。轻声对蠙珠道:"该去喂奶了,记着,每个时辰都要喂一次,奶水越喂越多,现在才第十天,以后他吃奶的间隔会越来越长。"
她走后,皇帝率众人又一次进殿拜见上皇。上皇神智还算清醒,对我摆摆手命我及群臣退出,她要和子女们单独呆一会。众人面色凄然,默默退下。
一刻以后,皇帝与弟妹被内侍们簇拥着离去。我回到太上皇床榻边,她正呆看着榻上云屏不语。我侍立良久,仍不见蠙珠前来服侍。心中郁结,便叫来几名宫女守在上皇身边,自己出殿去那小屋,寻找蠙珠。
阴暗的屋中并无蠙珠的身影。我疑惑走到夹壁前,看到里面的婴儿正在安然酣睡。我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下,轻轻抱出孩子,查看他是否有什么异样。
我仔细检查着婴儿,丝毫未发觉,身后一个黑咻咻的阴影,逐渐靠近了我。当我猛然闻出一股腐烂污秽的味道袭近时,太上皇枯朽如柴青筋楞起的瘦臂,已伸向了婴儿的颈。
她如地狱中陡然钻出的恶鬼,狰狞丑陋的脸上一片被复仇之火烧过的紫黑。鸡爪般干枯手指,长过一寸的十指尖甲凄厉张开,就要陷入婴儿粉嫩皮肉里。我所有的汗毛瞬间张开,冷汗顷刻湿透了全身,残留的理智令我来不及多想,迅速轻轻一闪,便躲过了她对孩子的攻击。
控制住抖动不停的双腿,我紧紧抱住婴儿,张着嘴大喘着气,颤抖问道:"你...你把蠙珠...怎么样了?"
她全身虚弱地倚在龙头杖上,灰白的眼珠射出幽灵的光,几声惨笑自她喉咙发出,惊骇渗骨:"我把他交给宅家了。我只需告诉宅家,她是张易之余党,她就完了!嘿嘿... 现在,她应该已经死了!"
"为什么?!"我不顾一切,厉声怒吼。屋中的几根椽跟着我这声凄厉吼叫一并颤抖起来。
"她敢动我的男人,她敢在我眼皮底下偷我的男人!"老朽的太上皇气喘着,身子支撑不起胸中的怒气,颓然颤抖,倒在床上。
我的泪象决的洪水,汹涌而下,涕泪糊了我一脸,一股不可遏制的愤怒逼的我仰天长啸:"你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都这时候了,你还在杀人!"
我一把举起仍然熟睡的婴儿,让她面对着孩子的小脸,声泪具下,悲愤哭道:"您看看!这是您那心肝宝贝的后代!您杀了他的母亲,他就要饿死了!您就一点怜惜之心都没有么?张易之侍奉您这么久!他因为您,不能有香烟,不能有后代,因为您而断子绝孙,您就一点都不怜惜他么?张易之给了您第二次青春,延续了您的生命,这是他的遗孤,蠙珠是在您众叛亲离时伸手扶住您的人,您的心真就这么冷酷么?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您真的对他人的性命有如此大的仇恨么?为什么?为什么您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
"感恩?"武则天可怕的脸上出现一个讥讽的笑:"感恩...我也有过。那时我争皇后位,四面楚歌之时,李义府带领几位翊赞功臣,在我最凄凉无助的时候,对我伸出援手。我是那么的感激他...可是你看看,现在是谁在门外看守着我,囚禁着我?是李湛!是他的儿子!我仅有的那么一点点感激之心,换来的是沦为我宠臣之子的阶下囚!"
她死死盯着婴儿,大口喘息着,断断续续道:"五郎...是我的,他活着死了,都只能是我的...谁敢跟我抢...必要付出代价,五郎,我不许他有别的女人,我不许他有后代,谁也别想...所有背叛我的人,都要付出死的代价..."她的面上渐渐带出一丝悲愤与不甘,含糊不清念道:"五郎...你,做出这种事!我这么宠你,爱你!你背叛我..."
"你一点都不爱他。你爱的只有你自己。"我冷冷打断她。"或者,你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爱。"我挑起眉毛,厌恶瞥着她道。
她盯着我,喉中又发出几段冷笑,凄凉开口道:"对,我只在乎自己。何错之有?我为什么要爱别人?谁来爱过我?很小的时候,我那四个畜生哥哥,他们,每天,轮流强暴,六年!六年,我过的就是这种日子!我发誓,有朝一日定将他们锉成齑灰!我做到了,不过十几年的时间。我亲眼看着他们在我的鞭子下露出一块块白骨,他们嘶声裂肺的惨叫依然不能平息我胸中的怒火,我命人拖着他们血肉模糊的身体,在尖利的石板上磨,磨他们的骨头!哈哈哈,那是何等的酐畅淋漓!那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道,是何等的痛快!"
她肿涨的脸庞闪着奇异的红光,报复成功的快感令她恢复了几分元气,我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平静听她最后的宣泄。
"他们竟是我的哥哥,畜生都不如的东西,竟是我的至亲?还有我那同母的阿姊,该对我好吧,该对我忠诚吧,可她干了什么?她偷我的男人!她跟着她女儿,那个小贱人,一同偷我的男人!你说我谁都不爱,因为谁都不安全,谁都背叛我!什么儿女子孙,骨肉至亲,没有一个好的,没有一个值得我信任,值得我爱的。只有权力,只有不断增大手中的权力,让他们永远不要指望能背叛我,让他们做梦都胆颤心寒,我才能安全,我一生追逐权力,就为安全。"
"你缺的,就是那一点点安全。你一直都在寻找那点可怜的安全感。可是手中得到的权力越多,安全感丧失的就越多。所以终你一生,都没有找到那点缺失的安全。"我带着一丝讥讽笑意,淡淡说道。
她勉强从床上抬起身,猛地伸手,想要再次抓住我怀中的婴儿。我象抓小鸡一样轻易抓住她的手,微叹一声道:"别废力气了,您碰不到他的。"
我包裹好婴儿,给他带上张易之遗留下来的玉佩,在武则天强烈的不甘注视下,推门而去,身后是她凄惨苍凉的喊叫:"孽种,那是个孽种,败家毁国的孽种,不能留,不能留的..."
我就这么抱着襁褓婴儿,出现在守在小屋门口的宫人面前。显然武则天是让她们扶着尾随我所至。我平静命她们架好太上皇,扶回正寝内。转身向上阳宫北门走去。这三百天来李湛将军在那里看守,我与他从无瓜葛,只寄希望于他也许会大发慈悲,放婴儿一条生路。
迎着路过宫女内侍诧异的目光,我眼中含着绝望的泪,来到了宫门旁。
站在门口徘徊巡视的,竟然是临淄王!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怀中抱着的东西,霎那间脸色大变。一阵毫不掩饰的惊奇自他眼中掠过后,他面上浮出一个鄙夷之色,轻笑一声道:"久违了,崔司言。孤王自上月起领了司卫少卿的衔,如今与李将军共同守卫京城的安全。司言现在这个样子,若想出这个门怕不那么容易。"
我走上前,平静看着他道:"大王误会了。臣并不想逃走。臣只想给这个孩子找一条生路。"
他诧异的挑起眉毛,玩味看着我:"你倒痛快。凭你的本事,孩子在你身边还能没有活路么?"
我摇头道:"大王又误会了。这不是臣的孩子。若是,臣断不会送予他人。这孩子的生母刚刚故去,他没了母乳,马上就会饿死。求大王看在可怜婴儿无辜的面上,放他一条生路,给他找个好人家..."
我的声音渐渐呜咽,强忍着眼中泪水,叹道:"臣拼尽全力,才留得他在这世上,活到现在,十天了,臣与他的缘分,到了尽头。大王若怜惜他是个活物,便替他找个乳母,延续他的命,若不怜惜,凭大王怎么处置,臣无半点怨言。"
说完我不由分说,将襁褓婴儿送入手忙脚乱的李隆基怀里。掉头便走。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住,回身面对他拜道:"臣与上阳宫众内臣,恭祝大王双十华诞。"叩了几个头,我转身离去。
*********************************************************************
高宗时期(初唐)宫女服装。
开元时期(盛唐)宫女服装。
唐代各个时期女装。越来越胖。看倒数第三那位,大概能猜出杨贵妃什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