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姚元崇有所行动,我朗声对李重润道:"太子殿下的教,请邵王入内听旨。"一回头赫然发现东宫承徽使不知何时已静悄悄来到侧厅,正等着我们呢。
李重润恨恨瞪那县令一眼,转身随我来到侧厅。正欲跪听,那东宫宦官忙止他道:"太子殿下只让臣带来几句话,大王不必行大礼。"他笑咪咪传达着太子夫妇要李重润注意冷暖饮食之类的问候,听的李重润直眨眼睛,不时向我望来,眼神疑惑不解。
"就这些么?"李重润皱眉道。
内使臣指那礼物笑道:"还有公主特地要臣送来的澄水帛和蠲忿犀。公主怜惜大王酷日之下连番奔波辛苦异常,命内府制澄水帛,此帛长八九尺,似布而细,明薄可鉴,薄如蝉翼。大王用时以水蘸之,挂于轩堂,满座皆能感到凉爽舒适。"
"还有这蠲忿犀,以白犀角雕成,带之令人烦恼忿怒尽消。"
我听后忍不住插嘴道:"公主真是料事如神!此时间大王正需此物呢!"
李重润一瞬不瞬地看我,我亦大胆盯他的眼睛笑盈盈道:"有了蠲忿犀,再加上方才登封县赠与大王的药方,大王定当平心静气,消暑解郁。"
他疑惑之至:"药方?"
我噗哧笑道:"大王怎么忘了?可是没有仔细观看?才刚登封县递上的方子,奴婢飞快瞟了一眼。上面不是写的很清楚么?取五分西羌之头,五分川贝之尾,上下调和。"我目不转瞬的盯着他。
他沉思不语。那名宦官见状,又指那两名宫女笑道:"这是临淄郡王送与大王的两名新罗婢。郡王顾虑大王出门仓促恐未带足人手,送她们来供大王役使。"
两名婢女长相酷似难以分辨,应是孪生姐妹。此时上前跪拜邵王。我心里暗暗感激临淄王的周到。走上前扶起她们,对其中一人问道:"你叫什么?"
那新罗婢笑起来的样子非常甜,秀目弯弯含羞答道:"奴婢名叫半月。"
邵王一听哑然失笑,指另一名婢女道:"那你叫什么?隐月?"
那婢女憨笑点头道:"正是,呵呵,大王真会猜。五王宅总管买来我们时,临淄郡王正在弹琵琶,就给我们取了这两个名字。"
邵王大笑道:"偏是鸦奴古怪刁钻!取这么两个名字。若他当时弹的不是琵琶而是琴,你们岂不要一个龙池一个凤沼了?!"说的连那东宫使臣一并大笑起来。
邵王于是含笑对他道:"中贵人请稍适休息,待孤王处置完外间事物,再来做陪。"内臣笑着摆首道:"臣宣旨已毕,这就下山离去。"
邵王命我安排好他的茶水点心目送他离去,回头折向大堂。我亦悄悄跟到柱子边偷听结果。令我和他同样惊奇的是,堂外檐下忽的涌来许多县衙官吏,均探头向我们张望。那倒霉县令跪了半日,袍服两肩均已湿透。
李重润疑惑问姚长史道:"怎么回事?"姚元崇面带一丝神秘微笑,缓慢道:“大王素日未尝处置过官员,今日要杖人了,这里许多官吏都新奇得很,跑来看热闹。”
李重润望着长史,想了半天,又伸手拿起那张尺牍,凝眸簇眉研究了半日,方深吸一口气,抬头展颜道:"明府的品味果然独到。寡人方才召来笞杖,原是要按行贿论罪惩处,不想明府所赠之物乃赝品,一文不值。"说完命人将那尺牍送与县令观看。那县令半张着嘴,急忙拿过那张尺牍看了许久,仍是不敢相信,又忽然明白过来今日这顿打是免了,无奈只得先谢恩再说。李重润看着他时而恍惚时而惊喜的神情,叹气摇头。
众人离去后邵王与长史聚在花厅,我转身刚要离去传晚膳,却听邵王命道:"你留下来。"
他已换了一身石青菱纹圆领蜀衫,腰间未系玉带,只用一条缭绫绦子坠着一只香囊。此时背负双手缓慢走到我面前,似笑非笑道:"我倒是小瞧了你。"
我垂帘不语。姚元崇亦直望着我笑道:"今日多亏了婉侍及时引大王离去听殿下教。"
邵王沉思片刻,看了他又看看我道:"你二人不约而同阻止我,是何道理?"
我抿嘴笑着望向姚长史不语。姚元崇见我把球踢给了他,笑瞪我一眼解释道:"前番臣与大王商议如何定登封县官吏的罪,那时只道薛少府于二张有些瓜葛。今日堂上听那登封令言词竟暗示他与张易之有不寻常的关系。"他面色凝重,缓缓说道:"为政最忌的是撕破脸面。前些日子魏元忠杖毙了张易之的奴仆,二人反目成仇。魏元忠如今成了张家势力贬损的目标。登封令若果真是张易之心腹,大王这顿板子无异于打在了张易之的脸上。这样处理虽解气,只是从此明摆着是对立了。而现在还不是失和的时候。"
我听到这里淡然笑道:"心腹倒也谈不上。那县令的话多半言过其实,自抬身价而已。他怕是连张少卿家的大门都没摸到,正想放设法与他攀关系呢。"我抬头看着邵王,认真道:"不过,哪怕只是间接的攀上了二张,大王也需谨慎对待。诚如姚侍郎所言,面上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哪怕私下勾心斗角,只不失了颜面,万事都有回旋余地。"
邵王玩味看着我,轻轻笑道:"你说的对。即使面对泼天的仇雠,亦只能含着笑拔剑,而不可红着眼销兵。留有回寰的余地,才有生存的机会,才有反击的机会,才能笑着踏过仇敌尸体,沿着败寇鲜血铺成的路再上征途,才有可能成为笑到最后的那个人。是这样吧?"
他转身向姚长史道:"那么依明公之意,该如何处置?"
姚长史笑道:"大王不是已经处置的相当完美了么?大王已将所贿之物定为赝品,那便是撇清了他与二张的关系。若定行贿,按律必要杖责,也必要清查他财物,一路究下去,未必不牵扯上二张。若是渎职,不过是他个人行为。"他点头对邵王笑着:"假托赝品,大王如何想到的?"
邵王摇头道:"不是假托,那登封令献上的的确是赝品。"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淡淡扫着,勾唇笑道:"五分西羌之头,为西;五分川贝之尾,乃贝。上西下贝,合成一个贾字。婉侍却是如何得知那是西贝之货的?"
我回想当日场景,简短答道:"那日南市塞宝,奴婢见一胡商拿出右军尺牍真迹,己觉蹊跷;又见一男子不惜重金非要购得此物,便知他应是受人之托前来洗钱的。他背后之人欲行贿某位当权人士,直接送钱太过耀眼,想了这么个法子,那受贿之人先将家中宝物拿到市面上,佯装出卖,但只卖与那行贿之人。行贿之人过后再将宝物暗中还回去。如此钱财均落入受贿人之手。那尺牍真迹本应收在宫中,由张少卿保管。张少卿奏召天下画工修内库图画,本就是幌子,原是要工人各推所长,锐意模写,仍旧装裱,即可与元件一毫不差,而真迹归于张少卿。那日应是他的家奴将真迹委托给胡商的。奴婢不想右军真迹流失,佯装与那行贿者争相收购此宝,"
我想着那胡商头上冒汗为难的样子,失声笑道:"那行贿之人一定在想,今日怎的这么晦气,来了这么多搅局的。"
李重润淡淡笑道:"原来如此,你大闹南市,是为争这件尺牍?前日晚间我问你话,你为何不说?"
我苦笑道:"那时只道是件偶发小事,与大王无干。怎知那西贝货流入的竟是登封令之手?原来那行贿之人竟然是他,出面的中年男子是他的托。那日奴婢用随身项链抵押得到真迹,往内府换回赝品。波斯商将这赝品又卖给那中年男子。若不出这起事件,这赝品就将被登封令还回张少卿家了。今日他见大王追究,情急之下先把它拿出来应付大王再说。"
邵王沉吟片刻,又盯着我问道:"你那条价值连城的珠链从何而来?莫不是..."他面色渐冷,看我的眼神疑惑不定。
我叹息答道:"大王想到那里去了。即不是偷来的也不是与哪位显贵的订情之物。不过与那尺牍一样是西贝货。"我微微笑着:"别说是尺牍,珠链,就连那波斯商人,奴婢亦知是西贝之货。"
邵王微惊,我对他苦笑道:"那个什么李小孩的项链乃稀世珍宝,奴婢如何得的到?不过是拿个假的哄他们一哄。奴婢见那波斯商人轻易被哄住,便知他绝不是珠宝商人,那项链本就是波斯制造进奉的,李小孩生前爱不释手。最关键的,小孩戴着它下葬的。这在波斯珠宝界人尽皆知。如何会在奴婢手中?奴婢哄他时观察他的脸色,竟是未有一丝心疑,便知他也是个托而已。"
阁中一阵短暂沉默。之后姚元崇拍手对邵王笑道:"大王昨日还在与臣感叹满朝朱紫竟无得力之人。原来身边就有这么一位足智多谋的女诸葛。"
"哼,"邵王笑斥我道:"什么足智多谋,爱耍点小聪明罢了。假货直说便是,偏要编什么药方,还什么西贝,害孤王费心思去猜!"
我忍住笑看他道:"那派来的承徽使甚是面生,奴婢几次出入东宫,从未见过太子身边有这样的人物。如今的局势...虽不比以前,小心一些总没错的,"
说到这里心中涌上一阵悲哀,自入宫起不过两年时光,不知不觉中我已变的对他人失去了信任,时刻谨慎,时刻堤防,耳边似乎响起邵王的感叹,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
"不过,很可能我多心了。东宫与内侍省相互调用大珰,偶尔也有的。"我叹气道。
"婉侍说的没错。"姚元崇走到邵王面前正视他道:"陛下如今春秋已高,政事多委托给了张氏兄弟。近几个月来连宰相见陛下一面都很难。二张趁机摆弄朝局,积势摄政,宫中朝堂均广布耳目。大王年纪尚轻,且远离神都十数载,"他看了我一眼,继续道:"不象婉侍,虽也年轻,倒底见识过两年前酷吏横行告密成风,耳目遍天下的样子。大王千万小心再小心,很多时候,多说一个字,便是杀身之祸。"
我呆呆听着姚元崇的话,想到当日我与太平公主谈论刚入宫的张昌宗,竟还天真地替他谋划,竟以为此二张能念公主之恩,充当公主的耳目,心下大叹自己可笑悲哀之极。如今的他们,是女皇监视群臣的耳目。就连太平公主,也成了他们监视的对象。
胡乱思索间听到邵王对姚长史道:"请明公多留些意,暗中搜集一下张氏兄弟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的证据,"想了想又转向我命道:"等姚长史准备好,你这里留一份副件,来日...间或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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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琵琶。奏时横抱。那一对月芽型的槽孔称为半月;琵琶底部聚弦的那个横条叫覆手。覆手里面有个孔,叫隐月。龙池,凤沼是古琴背面的两个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