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分别换上一身圆领缺胯长衫,一人黑一人白,骑马行使在漆黑的山道上,二十几名邵王贴身侍卫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发觉身上渐热起来。我除了头上幞头,露出两个高髻。
他闷不做声,显然心中想着工事。我回首望那黑黝黝的县城轮廓,笑歪着头吟上一首诗:"遥看登封城,杨柳郁青青。中央一群汉,聚坐打杯觥。"
他飞扬起神采,放声大笑起来,之后连连夸赞:"君有逸才!"见我长时间直勾勾看着他,佯装板脸道:"看什么?"
我毫无惧意,欣然笑道:"阿郎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到阿郎露齿笑。"
他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你开玩笑。幸好没要你替我做诗。哈哈哈。君十分有才!"
我抿嘴笑道:"奴婢哪有这等逸才。不过是模拟大才子权龙襄的杰作。如今流行龙襄体。阿郎与太子殿下果然是父子同心。前几日殿下立诗社,那权龙襄巴巴跑去赴会,大日头底下,竟吟出严霜白浩浩,明月赤团团的趁韵佳句,惹的殿下心花怒放,当即和诗一首:龙襄才子,秦州人士。明月昼耀,严霜夏起。如此诗章,趁韵而已。"
说的他又是一阵大笑。斜起眼睛看我道:"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专爱拿人打趣玩笑。别看素日不声不响的,心里鬼主意多着呢。"又偏头想了些什么,接着笑道:"不过你千算万算,那次鸦奴昏礼你也漏算一件。原来那王妃乃将门之后,英武豪爽,什么催妆诗撤扇诗的,一律不用做,人家自己大大方方就出来了。鸦奴高兴以为这关容易过,不想新娘身后忽然冲出一群硕壮女子,人人手持木棒直冲他而去,口中叫道细郎上门,打杀无问。吓的鸦奴连连咋舌,苦着脸问我们,这新妇如此飙悍,将来怎生是好?"
来至山下,但见勾栏瓦市此起彼浮,车坊酒肆叫卖不绝。我们艰难穿过摆的到处都是的小吃摊。一个摊贩正掀开蒸笼,一锅好象包子一样的白胖食物冒着水汽,摊贩忙着往外挑拣。李重润笑道:"蟹黄毕罗,我好久没吃了。"气定神闲的抓了两个,继续向前,被拦住后头也不回指指我道:"问我家娘子要。"
我无奈给了小贩几个通宝。追上他恶狠狠瞪眼道:"还我钱来!"
他边走边吃,颊上一点蟹黄,自己却浑然不觉,此时笑道:"娘子食朝廷七品俸禄,恁得这般小气。几个小钱偏生看的要紧。"
"好没正经,谁是你娘子呀!"我啐他道。
他一挑双眉:"怎么?孤王是丑八怪么?做你崔娘子的夫君不匹配么?"
这副模样与我元旦见到的奉宸府训诫百官的邵王简直判若两人。我掏出丝绢拭去他脸上残渣,没好气答道:"大王悠着点!街上这般仪容不整,撞见个御史在朝堂上参你一本,看你这亲王还有脸做!才刚有个倒霉官儿,就因为穿着公服吃胡饼,给告到了宅家那里。此生不得升迁了!"
他停住脚步,眄睨着我,不怀好意笑道:"娘子原是知道的!"又接着向前走。我追上他,却见两个蟹黄包已然下肚。意猶未足,他歪头想道:"还饿。我知道前面有个萧家馄饨手艺特好,漉去汤肥,剩下汤水可以直接煎茗。怎么样,陪我去吧!"他挑皮的眨着眼睛。
"我干嘛一大早来陪你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我已忍无可忍。
"不吃没关系。在一旁看着。我吃馄饨你喝汤也行!"二人斗嘴混闹着,终是让他找到了那个萧家馄饨摊。
二人坐定,他果然只叫了一碗。我很不客气的从那碗里捞出两个馄饨,一口气吃了下去。馄饨馅烫了我的舌头,我囫囵不清含糊叫道:"真香!你知道么,我来到这里两年了,竟从未沾过肉食。"
他嘲笑我狼狈样子,又叹道:"是因为禁屠么?我们在民间受苦,你们也要陪着?"
我摇头道:"我们司饰内人要经常调香,为保持嗅觉灵敏不可接触任何荤腥食物。"说完又吞了一个馄饨。
他点点头,忽又看着我奇道:"都被你吃了!才刚好象有人表示只喝汤的!"
我故作惊讶道:"谁呀?谁说的?我怎么没听到?"
他拉长声笑道:"就是我家娘子崔..."他停住,皱皱眉头问我道:"说真的,你叫什么名字?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一挑眉,凶巴巴问道:"你要干什么?你不知道女儿家闺名不能随便问的么?"
他清了清嗓子,对我一恭手,拿腔拿调道:"小生仰慕娘子久已,敢问娘子生辰芳名,小生也好早备薄礼聘定。"
我也清了清嗓子,勾起兰花指,同样拿腔拿调道:"奴家的名字叫赛西施,整天调粉弄胭脂,"我斜歪着头,懒洋洋瞟着他,媚眼如丝,半睁半闭:"王孙将奴来哄骗,” 尖尖玉指向他鼻尖,眼波荡漾的快要滴出水来:"你招蜂引蝶似花痴。"
看的他如一只呆鹅,好半天眼神才从我脸上移走,连连咋舌道:"娘子赶是要显原形了么?!"
归程比来时添了几许明快欣意。东方曙光微起,原是一片杳冥的山涧江川,逐渐清晰明朗。江上渔舟,云川澄碧,畔岸蒹葭,银光点点。江岸薄雾中的山水尚未染绿,恰如未设色的图稿。驱马驰骋中,一副水墨氤氲的山水图卷自动展于我们眼前。
身边的文士博带青衫。季夏暖意灌满他襕袍广阔的袖口,交叠于宽带之间飘举若仙。有一瞬间他闭上双目,浸在这清朗晨色中,感受天地间的温润宁静。耳边滟滟清泉,采采流水,那一刻,我再不愿离他而去。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我设法转移心境,将淡淡的悲伤隐入这蒙蒙晨雾中。
他听道我的吟咏,目中的喜色象夏日晴艳的阳光,简单而明朗。
"你也喜欢楚辞么?那是我们楚地的景致呢。"他单纯地笑着:"幼时在房陵,常辗转玩耍于湖山之间。有一次,我记得刚下过雨,天是青的,润的,透明的,山下川泽流淌,山中石泉清洌。水岸蒹葭中,一只鹭鸶缩颈隐藏。那天的景象,那天的感觉,就如今日一样,一种不润不燥的轻松舒畅。那天在山上,我第一次感到了诗中所载的采三秀兮于山间的心意。"
他看着我,低声吟道:"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湖光如洗,江山如画。我在这潺声流水中转身顾他,怀着淡淡欢喜,轻声道:"不论是楚越还是燕赵,都是大王的江山呢。"
笑容自他脸上渐渐散去,半晌无话,只有我两的马蹄声和身边山涧流水声。良久他叹了一声:"有时候,我宁愿自己还是在房州。象个野孩子一样自由奔放在山谷中,而不是裹在这金玉堆里,整日寡人长,寡人短的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我哑然失笑道:"阿郎身在福中不知福,无衣食之忧倒生出这许多虚妄的烦恼。"我斜眼瞟他:"如今再放你回民间,怕你连活着都难呢!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他睁大眼睛抗议道:"怎么你眼里我就这样孱弱么?"
不待我有所反应,他已迅速从身后鞍辔上悬挂的箭囊中抽出一只长箭,弓开满月箭去流星,弦声清脆短促,含劲藏功。林中树梢霎时惊动,流光飞舞中似有一物摇坠。他玄即胯下用力促马奔驰,仰手接住带箭飞鸢,唇边显现出一抹自得微笑,缓缓看我道:"现在你还为我担心么?"
我惊讶不已,断断续续赞道:"阿郎..好身手。真..看不出,阿郎如何练就此等绝技.."
他牵动唇角,脸上呈现出一个殊无喜色的笑:"从我拿的动弓箭起,每日天不亮就要随乡中猎户上山下水,猎雁纵禽。那可不是象鸦奴他们猎着玩的,若是空手而归,那一天怕是要饿肚子了!"
我吃惊望着他。他并不看我,眼望远方怅然叙道:"民间禁屠,我们幼时常几月不知肉味。家里弟妹众多,且都在长身体,万般无奈下,我只得趁黑偷跑到河滩边打雁,天一亮就要回去,怕被官府发现。到也练就一对顺风耳,不靠眼睛仅凭禽声鸣叫,便能断定距离方向。"他苦涩一笑:"宅家崇佛好生,禁屠止杀,原也不错,只不过..."
我沉声止他道:"阿郎请慎言。"
他惊看着我,呆呆问道:"你有一天会出卖我么?"
"不会。只是如若阿郎没个禁忌,顺口说习惯了,终不是好事。需知逢人且说三分话的道理。莫说是人前,就是鹦鹉前头,亦不可多言,堤防它学了去,惹出祸事。"
他闻声怅惘长叹,幽幽说道:"如此无时无刻不谨小慎微,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你觉得有意思么?"他沉默片刻,凄凉笑道:"几年前我们兄弟姐妹漫山遍野疯玩疯跑的时候,不成想有一日也会变成现在这样。看来每人都有诸多不为人知的一面。"说到这他忽然测目注视着我:"婉侍也一样,有不为我所知的另一面。比如刚才。"
我大笑,看他道:"还不是因为阿郎先招惹我的!阿郎显出一副泼皮相,我自然应对一副妖女相。不过,泼皮也好妖女也好,阿郎的猎户生涯就此结束了。"我朝他扬扬下颌,单挑一眉示意他看前方。
一穿白袍蹬皂靴的小吏,正在我们正前,左顾右盼,神情焦急的等着什么。
他蹙眉吩咐我道:"你去看看。"
我带好幞头,引马上前来到此人面前,还未等我开口,他急切对我恭手道:"中贵人可知大王跑到哪里去了?"
我愕然呆住。我的打扮很象宦官么?
却听身边有人朗声道:"孤王在此。"
那官儿闻声立即弯腰下拜,再微抬首道:"大王请速去府衙,靠近侧殿一处舍宅失火了!"
李重润策马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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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贵人:唐宋外臣对内臣宦官的称呼。宦官又叫珰,高品阶的叫大珰,贵珰,年纪小的叫小珰。
文中二人的装束。缺胯衫是唐代男装,骑马狩猎等运动时穿。因两侧有开叉,便于活动。常见有圆领和翻领。初唐时开叉不明显,越到后面开的越大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