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此公有所反应,又一男子走过来,手中展开一幅字帖,颇带自矜神色道:"世人皆推崇右军楷笔。然陶弘景与梁武帝书中云,比世皆尚子敬书。某这幅子敬书如何?"
我和信贞抬眼望去,这男人有着典型读书人装束。头带一顶夸张的朝天幞头,使他看起来颇象一只滑稽的白兔。相貌还算清秀,只是双目有些向里斜视。
信贞仔细观看他手中的子敬书,片刻后笑道:"先生这副字帖,并非献之遗墨,乃后人摹版。"
男子听闻此言脸色微变,双眉蹙起,神情倨傲道:"妇人懂得什么?!此帖书法雅正,下笔熟练润秀,飞舞风流。子敬之法,非草非行,哪里是乳臭小儿褒贬的?"
信贞脸颊灼热,沉默片刻,鼓起勇气道:"昔日献之之甥羊欣擅写行草,尤善隶书,子敬之后,可谓独步。可惜羊欣虽摹仿的几近乱真,然其书如大家婢为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她看着对方认真道:"羊欣笔法,是当上了夫人的婢女;公此幅帖,是没当上夫人的婢女。"
我惊讶看着她。竟没想到素日端庄娴静木讷寡言的大家闺秀,也有如此尖刻的时候。那男人顿时火冒三丈,瞪着信贞反唇相讥道:"小娘子想必来自北里,镇日与落魄文人稔狎惯了,学了些尖酸刻薄到处卖弄。连个婢女还没争上,也好跑出来现世!"
裴信贞双目登时泛出泪花,羞怒难当说不出话来。我一把将她挡在身后,斜睨那男人道:"怎么说话哪!披了张人皮连人话都不会说!"我勾起唇角讥讽他道:"公这副书帖是您自己写的吧!不然何必一蹦三尺高,是踩了你的尾巴还是戳了你的肺!"
众人皆被我的样子吓坏了。那男子面色发白哆唆指着我:"小娼妇! 方才那串珠宝定是偷来的!快快扑杀此獠贼..."
忽觉满腹委屈烦躁莫名都涌到了胸口,连日的郁结化做一腔无名火,终于找了个迁怒对象。我连着冷笑几声,双手插腰斜睨他道:"我是獠贼?阁下是什么?"接着故做文邹邹的样子,学他对着眼,摇头念道:"胸中无雅量,腹中缺墨油。谁家麟阁上,画此一兔头?"
众人哄堂大笑。那男子面红耳赤,直指我骂道:"疯妇!母夜叉!快擒她去见官..."
我索性跳起脚来骂道:"是何猪狗在此狂吠!拿个破绽百出的帖妄想骗人宝贝,瞎了你娘的狗眼!"
裴信贞在身后拉我衣袖,惊恐叫道:"婉侍不要..."
我正处兴头之上哪里会顾她,手指着那男人接着骂:"汝等鼠辈焉能成事?还想来擒我?"
那男子终于回过神,直指着我厉声诘问道:"泼妇!敢报上名姓么!"
我双眼喷火,尖声叫道:"姑奶奶姓崔,就住前面择善坊。怎么着,敢来?姑奶奶随时侯着!什么东西!"
说完将我那串珠链塞给呆若木鸡的波斯人,伸手厉声道:"拿来!"波斯商人慌忙将王羲之的帖奉上。我拉着信贞,众目睽睽下出了酒楼。
童仆牵马,我们走出去好远,信贞仍惊慌不定,惶然瞪我道:"婉侍刚刚的样子真是太可怕了!"
我冷笑着:"淑女怕无赖,酸腐怕刁悍。对付这种人就得用这手段!"
信贞急道:"可是方才他转身之即,我看到他腰间的铜丝龟袋呢!"
我哂笑:"就他那贼眉鼠眼的竟是个官儿?"
走了几步她又问道:"我们去哪里?"
"我们去皇城内库。你进去,将这幅尺牍换出来。"
她呆住,愕然望着我。
我冲她咧嘴道:"右君自然不会写两幅。现在躺在秘府内库中睡大觉的,是赝品。"
当一个时辰后我又出现在那波斯人面前时,他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我没好气笑道:"怎么?当我不敢回来了是么?"
我还给他那副掉包假字,要回来我的项链。他狐疑的眼神一直跟着我。我再次做泼妇状:"看什么?"我吊起双眉斜眼打量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夜即将逝去的寒意淡淡笼罩着碧水青山,山中三百王府扈从拱卫下,一队青衫人马驰骋而行。远处长天黛墨,中岳虬龙黑影,眼前文士风神秀雅,儒带飘飘。这队人马沿江急骋,江畔边一处城郭透过薄雾隐约可见。那青衫文士自人群中策马上前,在黑压压一大片肃立迎候的官员前横缰勒马。
为首两名官员立即率众下拜,跪迎天子使:"臣登封令赵熙, 县尉薛骥,叩见邵王。"
我跟在李重润身后,同一大群王府属官内侍婢女,在县令带领下,来到一处即无名,也无匾的殿院下。这群散发着强烈漆味的殿堂,将是我们这个月的栖身之地。
上得山来,开始后悔带的人手太少。府中内人大多年少,都没有带出。跟随而来三十几个,远不够邵王祗应。他果然如所料的那样,整日东奔西跑,两日内晒的头上冒油,肤如炼蜜。我亦要充当多人使唤,事无巨细,亲自料理。几天来累的精疲力尽。
五更天我披衣身起,草草梳洗后准备薰笼热水,为李重润薰衣。窗外月垂星稀,万籁静寂。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最冷之时。我打开银丝薰笼中间那尊越窑青白釉香鸭, 轻轻拨开残留的细香灰,然后将一小块烧透的炭墼放进去,用细香灰填埋起来,再在香灰中戳些孔眼,使炭墼不至于因缺氧而熄灭。从另一小盒中取来薄薄一片云母,置于香灰上方隔火。最后用香箸夹起今日要用的薰衣香料,扣好香鸭。再在香鸭托座下的承盘中蓄上热水。
我将李重润今日要穿的竹青色圆领襕衫展开,覆于银丝薰笼上。室内香雾袅袅,氤氲靡糜。我独坐于薰笼旁,任一丝寒气侵入我身,无心为自己添衣。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我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窗外。一阵老死宫中的恐惧袭上心头,我双臂不由抱紧,全身缩成一团。
一件外衣无声的披上了我的肩。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正对上李重润温和的目光。
"阿郎怎么不多睡会?天还早呢。"
他微笑摇头:"睡不着。白天事物太多,夜间反而无法入睡。大概是太过兴奋之故。"
他看着我,双目中微微泛起一丝怜惜:"这种小事,婉侍何不教与婢女?婉侍这几日跟着我东奔西跑,也该多休息才是。"
我淡淡笑道:"府中为阿郎薰衣的侍女最大的才十二岁,委实不能带出来。这趟差事如此辛苦,还是我们年纪大的好些。"
他坐在我身旁看着银丝薰笼,沉默一会笑道:"今日这件薰的还是海南笺香么?"
我低头抿嘴笑道:"不是了。是合香,名叫笑兰。"
"这次又是怎么调制的?"
我微笑道:"先将桂心,檀麝,牡皮可多可少,调拌在一起,再依此加入藿苓,甘芷,茴香,茅赖,芎黄。然后在表层喷上松茅酒,置于阳光下暴晒,待干后用绛嚢盛好,加苏合油揉匀。将大黄蜂蜜用酒和淘米水浸泡,麝香蒸好,均匀涂抹于竹筒里侧。然后一层香油一层大黄一层蜂蜜,铺好后上锅蒸两个时辰,凉后取出。"
他惊讶道:"如此繁琐,看来我是记不住的了。"
我笑道:"这是我们要记的,阿郎何必费这个心思?"
他苦笑道:"下回若再被问起,好歹对付过去,总不能象上次那样,被抓个正着。"
我哭笑不得:"阿郎还想有下一次啊!再有的话,我可不替阿郎遮掩了。"
他汕汕笑着:"其实,本来秾辉是想要你藏在屏风后,等延基哥出去替她写的。我心想还是我来吧。万一露了马脚想要脱身,比起你们这些侍者,我与秾辉倒底容易些。"
我略带感激的对他笑了笑。又道:"可你们还是牵扯到了侍者。"
他听后不语,片刻后笑的有些暧昧道:"你是说那叫迎儿的侍女么?你不用为她担心的。"
我疑惑问道:"你们是如何拉她下水的?"脑中浮现出武延基对郡主说的话,"你本事不小啊。"
李重润低头笑道:"秾辉给了迎儿一条石榴裙。"
"啊?!"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又想了想道:"要不就是双丝履,反正就是你们女孩儿家的东西啦。"边说边站起身来看我道:"走吧,你换件衣服,我带你下山去吃点东西。这袍子够香的了,我原不象他们那样讲究的。"
我惊道:"阿郎若是腹内饥饿,我去传早膳..."
他笑着摆手道:"我早吃烦了,好不容易出了金笼子,你不想尝尝民间美食么?不瞒你,我前日已经偷偷溜出去过一次了。"他的表情好象得逞的小孩,得意而天真:"以前楚地小食丰富异常,端午龙舟会上有一种庾家棕子,白莹如玉,裹儿每次都撑着。还有御黄王母饭,玉露团,"他略带伤感道:"现在反而吃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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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引南朝梁袁昂《古今书评》:“羊欣书如大家婢为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 羊欣也是大书法家。王献之的外甥。王献之,字子敬。
朝天幞头:我第一次看这张画像时吓一大跳。谁说咱们是个毫无创意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