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并不讳言那长达十几年的凄惨岁月,仿佛在描述一幅云淡风清的图画。说话间我们步入书斋,李重润在案前坐定,拿起那长长的礼单看起来。
"怎么?!亲迎时要我做男方傧相么?!"他大为惊讶。
我略一思索,便知缘由。改名为春官的礼部,要夫家至少派一名一字亲王为傧相,以示天家对这门婚事的重视。几年前临淄王的大哥寿春郡王纳妃,随同新郎去接亲的是鸦奴和太平公主的两位公子,三人俱是郡王身份。寿春王妃元氏,原是北魏皇族拓拔氏,魏孝文帝拓拔宏力主汉化改鲜卑姓拓拔为汉人元姓。女方家族如此显赫,便衬的男方有些怠慢。这次以东朝世子身份出面去接临淄王妃,也是为了避免女方物议。
"别的还好说,"我边想边说道:"只是昏礼上需作些诗,阿郎不免费些心思,现在就做好。寿春王那次,新郎和另两位伴郎窗下接连念了四首催妆诗,还是没把新妇催出阁门。还是上官承旨看不下去,临时又作了四首才过的关。之后还有撤障诗,去扇诗..."
我正和李重润说着,却见重俊满头大汗自门外跑进来,东张西望道:"我的折扇不见了,应是落在了这里,阿兄快帮我找找。"
李重润遂起身四下寻找,口中嗔道:"丢三落四的毛病何时能改?真是越大越不让人省心..."
那柄折扇被重俊遗忘在榻前的凭几旁。我将它置于我的团扇之上,双手轻托团扇递到了重俊面前。他一把抓过来,打开扇面猛扇着。
重润见状,没好气笑道:"也有象你这样摇的?就热成这样..."
重俊以双手捂耳,表示不愿再听,口里一劲嘟囔:"恁般唠叨,阿兄真个是未老先衰了..."又瞥一眼重润,不待他变色早已一溜烟跑出门外。
我以纨扇掩口,隐藏了笑意。目送他走远后,回过头来想要接着话题说下去,却见李重润亦唇口衔笑,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我想好了。"他微笑着对我说道:"就由你来替我作几首诗吧。"
我惊讶道:"阿郎说笑了。奴婢不会作诗的!"
他看着我笑道:"婉侍才是说笑了。婉侍熟读了文史,淹通了诗书,怎的连几首应制诗都不会作么?"
我摇头推辞道:"奴婢原是个梳头的丫头,为应付书院考试临时抱佛脚,并未认真读过什么书的!"
他的和蔼笑容依然挂在脸上,玩味着我的话:"没读过书么?"他沉吟片刻,道:"你来了这些日子,从不近身服侍我;偶尔替我更衣从不敢抬头;晚间从来是闭阁不出,右手握笔之处满是磨趼。还有,才刚你递扇的样子,"他笑意更深:"青鸟才多大点的孩子啊,就值得你男女大妨了?"
"义兴郡王是上月甲午那日加的元服,行的冠礼。"我屏住笑,一本正经的答道。
他靠着凭几以手握拳支住额头,缓缓说道:"婉侍恪守礼仪,进退有度,完全一副读书人的作派,不愿捉刀直说便是了,却来哄我。"说完扁扁嘴,竟是一脸的委屈。
他略带撒娇的模样牵动了我内心深处最柔弱的一丝情怀。我掩饰住笑意,不忍再打趣,认真对他解释道:"阿郎有所不知,其实我们每一个宫人都差不多。我们都是自幼接受的内廷教育,不独我一个。行为举止符合自己的身份是我们所受教化中最核心的部分。并不说明我比其他人多读了多少书。"
他摇摇头道:"你和他们不同。诚如你所言,宫中每个女子都有得体的言行,端庄的仪表,但那不过是德行教化在一个女子身上应有的体现。就象你们走路的时候,个个肩膀端正目不斜视,没有一个摇晃着身子的,一望便知是长期驯化的结果。这些不过是名媛淑女应有的教养,但你不同,你比起她们来,更多了一种气质。"
他盯着我的双眼,缓缓吐出一个字:"冷。"
沉默了一会,他忽又问道:"你是哪个崔?清河还是博陵?"
"清河。"
他笑道:"这便是了。你们五姓七望原是簪缨之族,自是要保持一些独特性的。我听说你们清河有好几房是禁婚家。"
我摇头道:"钟鸣鼎食之家,不肯与其他士族联姻,不过是恃其族望,自命清高罢了。禁婚令一出,反抬高了这几房的身价。如今这些禁婚家的女儿陡然间奇货可居,婚姻竟演变成买卖了。"
我叹口气:"如此不知收敛,傲慢的固守着高贵,何时招来祸事都不自知呢。如今宅家颇涉文史,尤崇重进士科,以文章诗赋取仕,未必不是为了抑制高门大姓再次抬头的举措。"
"这就是你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接过我的话,道:"能够冷冷的洞察一切。这种冷静与你的年龄和阅历不相符。那么只剩下一种渠道可以获得这种洞察力,就是多读书。"他慵懒一笑:"所以你适才说自己没读过多少书,可见这谎话是多么的拙劣。"
笑容呆滞在我脸上。独处深宫,我尚未对任何人产生完全信赖的冲动。我一直秉承着少言慎行的原则,害怕有一天不该说的话给我带来灭顶之灾。如今这道防线似乎正悄悄的被他撤除。心灵是几时开始放松的,我说不清。亦分不清是什么让我孤寂的灵魂得到了片刻的休憩。是他天生的温润气质,还是他一贯友善的神情。此刻他正含笑凝视着我,目光是那么真诚。我无声的感慨,也许这就是安全,就是放心。
我深吸一口气,面上换了一幅标准的笑容,用以掩盖波澜涌动的心绪。看着他的眼睛,我认真说道:"我并没有对阿郎撒谎。阿郎的洞察力亦在众人之上,只是奴婢的清冷原不是阿郎所猜想的读书的结果。阿郎只看到我比旁人多出来的气质,却未发现我亦有不如旁人的地方。有种东西,叫做勇气,我一直不曾拥有。"
"我的冷静源于我缺乏争取的勇气。我恪守礼法,因为我需要礼法给予我的保护;我进退有度,因为我害怕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我甚至很少穿裙子,因为我很少把自己当女子看。"
我竭力保持着笑容,但直视他的双眸雾霭隐隐。我已分不清自己是在说给谁听,低哑如酒后的呓语在阁中徊荡:"一个女子所希望拥有的东西,哪怕只是些平凡的情感,世俗的温暖,我都已经不敢去拥有了。在这里,希望和梦想是野心的另一种叫法。不管这梦想是多么高尚,多么纯洁,多么与我的才能相称,多么不与他人相干,只要它不在我那身官袍所能包容的范围内,我便没有勇气去想,更没有胆量去实现。自以为干净的初衷,结果是尸体遍地,血流成河;自以为淡薄的志向,最后是亲友反目,红颜骨枯。因为这不是一个能让人肆意追求梦想的时代,这里缺乏一种法则,能让一个人成王的同时,最大限度的保护那些败寇。"
他凝眉浅笑,看着我的双眸炯炯闪烁:"首先,你怎么知道你就会是那个败寇呢?其次,既已成王,又何必顾及败寇的下场呢?"
我凄然摇头:"败寇的生命就不是生命了么?所谓一将功成万骨皆枯。谋划时谁都将自己带入成为那个万众瞩目的成功者,无人会将自己当成那一堆枯骨。自己是呼风唤语,改天换地的英雄,他人是替我卖命,用完就仍的药渣。可是,这天下,苍生黎庶本就多过皇室帝胄。我知道无论我怎样转世轮回,穿越时空,我降生为百姓的可能性都大过成为权贵,一如现在。我只是个宫人,成千上万名宫人中的一员。我若成事,那是其他宫人的尸骨造就的,我若败事,那堆尸骨又增了一副。宫廷争斗历来如此。是何结局都不重要,是何结局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停了下来,呆呆望着他。这是一张多么年轻,多么完美的脸。眼如星,眉如画,顾盼间宝光流转。头上只一顶紫金束髻小冠,饕餮纹阳刻于冠,同质地夔龙簪导过发髻。因是燕居,朱缨未系,双垂于肩。这般淡泊儒雅的气度,通身富贵亲王的姿态。
他必是无法理解我的罢。我与他之间,隔着几重山,几重水,甚至,几重世界。
他保持着谦和的微笑,如水目光静静看着我道:"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婉侍小小年纪便参透了曲直盈亏,聪慧非常啊。"
那日我们的交谈,是以我承诺邵王将来必要赠首诗予他而结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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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出现的汉族男子常戴的小冠,从先秦直到明末,没太多变化。小冠(也称束髻冠)束在头顶的小冠,多为皮制,形如手状,正束在发髻上,用簪贯其髻上,用緌系在项上,武官壮士则多饰缨于顶上,称为垂冠,初为燕居时戴,后通用于朝礼宾客,文官,学士常戴用。
这张图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个戴小冠而未披发的。古代男子成人行冠礼后就不能再披着头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