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直到午后,我心神不宁,怅然若失。邵王与弟弟重俊和妹妹仙蕙凭吊归来,躲在府内不知在做些什么。我处理完一些杂事,呆坐房里,目光落在台前妆盒上,耳边响起昨日被笑的言语,粉黛不施...施朱太赤,施粉太白...我向那妆台走去,轻轻打开了奁盒。
鎏金的蓖梳穿过我微润的长发,我羞对菱花,顾影堪怜。镜中人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一壁将万缕长丝都偏分到一侧,一壁浅笑着轻吟低唱:"...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那是我顾景生情,随心流荡的情愫。
偏到一侧的乌云秀发被我松松的盘成两个小桓髻,一个朝右斜卧,一个倭堕在眉边。一支水晶白玉莲花簪斜插入鬟。我轻启妆奁,拣出一枚真珠弯月双钩花钿,齐齐压在了那侧卧的小髻边。
镜中的我仍是澄眸巧笑,莺啼婉转:"淡荡春色碧沉天,青春依旧玉珠颜,为谁展颐为谁妍..."
鬓黛钗斜晓妆残,红颜香断无人怜。我自顾自的哼着,起身取出一条天蓝色湖绉斜襟褙子,轻轻罩在自己的肩上。褙子未镶滚边,面上淡出一朵朵月白小团花,若隐若现。
妆扮停当,我拈起一柄轻罗小团扇,缓步移出阁门。伤春已毕,收拾好一不小心露出的幽闺自怜,我重又回到现实中。怀抱团扇,轻踏小径,我往宅中后庭院的竹林中走去。
竿竿竹子青翠欲滴,微风动处,枝叶摇曳。幽篁荫润环抱下,一处茅亭浮动着花影。我倚竹而望,但见重润与弟弟重俊分别跽于亭中琴案前,两套汤瓶碾罗摆满几案,兄弟两个一人执筅,一人持匙, 正各自往自己盏中环回击拂。
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是京中新近流行起来的风雅游戏:茗战。
茗战表面上斗的是技术,其实斗的是性情。比如现在这一步击拂,需一手执壶,另一手执筅,壶水注入盏中几乎同时旋转茶筅打击和拂动茶盏中的茶汤,使之泛起汤花。二手配合要巧妙,时间上要恰当。执筅打击茶汤的动作就叫击拂。击拂要比另一手注水的时间上稍微靠后一点点。
如果两手配合得当,前期步骤也到位,那么盏中茶汤将会像白米粥冷后稍有凝结时的形状,面上要有细碎均匀的粟状纹,这个状态是茶汤的理想状态,名为粥面粟纹。乳白汤花随着击拂溢盏而起,名为咬盏。 汤花保持一段时间后就要散退,此时盏内沿就会出现一圈水痕,以先出现水痕者为负。也就是说,谁的咬盏时间短,谁就输了。
要想赢得比赛,除技法外,更练的是性情。性急的人击拂时通常手势过快,好象打鸡蛋;性糙的人不能细腻的使用茶筅,做不到指绕腕转。性直的人无轻重缓急之别,不懂迂回,注水时没有节制。所有君子必需的品行都将完美的体现在这游戏里,才有可能成为斗茗高手。
我不愿打断他们,悄悄藏身于竹林中。从我的角度可以将这兄弟二人的动作一览无余。只消几眼,便知那弟弟必输无疑。
果然,当二人停下手中的忙碌后,重俊面前的那盏虽汤花泛起,但散逸较快,盏中云脚涣乱。
李重润看着那盏茶,对重俊笑道:"你可知你哪里出差错了么?你起初搅动时过急,手势也太猛。应徐徐搅动,渐加击拂,指绕腕旋,上下透彻。"他收起了笑容,看着弟弟道:"遇事应以静制动,心静气宁方能悟通道中玄机。象你这样冲动,只看表面景象便急急出手,乃欲速不达。"
此时就见重俊的内侍双手捧着一托盘,盘中横摆一鞠杖。鞠杖弯月处,雕饰镶嵌着五彩玉石,看起来颇为名贵。内侍上前对重俊道:"梁王府记室前来送鞠杖给大王。说是高阳郡王前日击坏大王鞠杖,特送来此杖以做赔偿。"
李重俊闻言立即怒容满面,悻悻对内侍道:"丢出去!"
李重润转头吩咐那内侍:"收下。就说义兴王谢过他家郎君。"
回过头沉了脸道:"我和你说了这半日的话,你权当废话了是不是?你便是过后把那东西扔了,表面上该有的工夫还是一样也不能少。"
他放缓了语气埋怨道:"你我现在身份特殊,不比从前,朝中上下多少眼睛盯着,稍微一个不小心便会牵累爹娘。你竟还是这般憨直,连做个样子也不肯。"
重俊梗着脖子,直瞪着重润小声道:"你知道那武崇训日前说了些什么?他见我球打的不好,竟然嘲笑我们是土豹子,田舍汉!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他算什么东西!"
重润被他逗乐了,温和劝道:"人家说的其实也没什么大错。贵族中流行的清玩雅好我们几乎都不会,那又怎样?我们本来就是长在民间,众所周知的事情无可掩盖。事实虽不美好,但若内心真正平静,自会欣然接受,拼命掩盖除了自暴其短,让旁人觉得你心胸狭小以外,有什么益处?"
李重俊并没有被打动。相反,他看上去更加激动。先是双目圆瞪,后又面红耳赤,冷笑道:"阿兄的气定神闲小弟怕是一辈子也学不会!他凭的什么如此趾高气昂?"重俊换了一幅轻蔑表情:"他也不想想,大哥你纡金曳紫之时,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喝西北风呢!不过一群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斗鸡走犬样样在行,正经事哪个又上的了台面?!不谈别的,营州之乱时武家人的恶劣表现,不是愚蠢残忍便是怯懦无能,宅家对他们可称的上是偏爱有加,第一次调武三思为安抚大使;第二次派武攸宜为侧应,都是流血归别人功劳归自己的位置。结果个顶个的烂泥胡不上墙,在我们尚武的李唐族人看来简直是一群废物。外敌面前丢人就罢了,内廷中也是现眼到家。前日下朝,那武三思竟然等候在门庭外,争着为张氏弟兄执鞭牵马,这是奴才做的事!谄媚之态令人做呕..."
李重润面如寒冰,沉声咬牙挤出两个字:"住嘴!"
重俊脸上丝毫没有惧色,双眉一挑道:"阿兄刚刚说的,众所周知的事情无可掩盖!不是么?如今谁不在嘲笑那几块活宝?!上月朔望你也看见了,郎中张元一就在宅家面前作诗戏弄武懿宗,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嘲讽他其丑无比的长相,笑话他作战时马都垮不上去,只能骑着猪。敌人远隔七百里,他却绕着城墙自己跟自己作战,把兵器全都抛掉急急忙忙往南逃。宅家竟然一言不发!若不是刺到了点子上,无可辩驳,宅家怎会如此轻易与人干休?"
说到这里重俊脸上浮出一抹苦涩笑容:"张郎中作完诗,连我都觉得羞愧,直想用笏板掩盖住自己那张红脸。我们身上同样流着武姓人的血。他们又何苦轻视于我?"
我曾在宫中侍宴的时候远远望见过河内王武懿宗。那是女皇又一个娘家侄儿。相貌猥琐,又矮又丑,性情残忍又其蠢如猪。当年为过天津桥,和只有八岁的临淄王争道,惹的鸦奴一声怒喝这是我家朝堂,干你何事?去岁营州之役,宅家拼命给他表现机会,任命他为全军统领。刚一上阵听说有几千契丹骑兵将至,竟然吓得掉头就跑,打仗不怎么样,残害百姓倒是很有一套,河北居民有被契丹胁从的,全部被他安上谋反的罪名残杀,说是要以此警示天下。觉得还不过瘾,又差点把这些百姓全部族诛。亏得同去的魏州刺史狄仁杰, 怀着对生命的尊重,上表肯求赦免了这几万可怜的百姓。
重润见弟弟一脸忧怨之色,眼中早已逝去阴霾。兄弟二人默默看着案上茶具,均不作声。
我抓住这个空当,自竹林里显出身影,缓缓走到李重润身边,轻唤了一声:"阿郎。"
他二人均抬头顾我。我微笑着承受了他们同时投来的注目。
他们眼中的惊艳在我意料之中。这还是我头一次,在他们面前以女装出现。
兄弟二人刚才的怅然神情一扫而光。李重俊微笑着打量我片刻,轻轻点头道:"漂亮。"
我笑吟吟走上前,面对二人敛衽行礼。再一顾李重润,开口道:"适才王府西阁祭酒遣来春官尚书拟定的临淄王昏礼宾客名单,以及邵王府备的礼单,阿郎请移步书斋。"
那李重俊忽的想起了自己宅中也在等着他准备礼品呢,遂恭手告辞。却听李重润道:"你先等等。"
他环顾案上残茶,沉吟片刻,转头望向重俊道:"你既输了这一水,"他淡淡看着弟弟:"世说新语中那篇雅量,你回去抄上一遍,明日送过来。"
重俊立即面色大变,佯装肯求道:"好我的哥哥!饶了我罢!那篇很长的呀!一天工夫抄不完的,三天好不好...?"
李重润眯起双眸衔出一个懒懒的微笑:"那就再加一篇文学,一篇方正,三天之后给我送过来,我要察看。"
那两章比雅量长了双倍!讨价还价竟是这等结果。重俊不敢再多话,吐了下舌头溜出庭外。
我轻摇纨扇,与李重润一同向书房走去。
"阿郎煎茶的工夫是和谁学的?"
"阿耶。小时候有一天,阿婆忽派敕使送来一笼御用小龙芽团饼,虽是已用蒻叶包存,可打开后发现还是有些受潮,盖因楚地阴湿,不比中原。阿耶于是将茶笼放在炭火上稍作烘烤,我在一旁看着,见他神色凄然,想来是睹物生情,就装做开心的样子央他教我。初时不是碾末不细就是调膏不匀,好在阿耶从未苛责过我。现在回忆起来,阿耶那样的慢性情却是极适合做此事的,就连我的性子,也好象那团茶,随着纱罗筛碾,被磨的失去许多棱角。"
***********************************************************************************************
文中女主的装扮根据这张图描写:
陕西扶风法门寺出土的唐代茶具一套:
烘焙器:金银丝结条笼子、鎏金飞鸿球路纹笼子。
碾罗器:鎏金鸿雁流云纹银茶碾子、鎏金仙人驾鹤纹壶门座茶罗子。
贮茶器、贮盆、椒器:鎏金银龟盒、鎏金人物画坛子、鎏金摩羯纹蕾纽三足架银盐台。
烹煮器:鎏金飞鸿纹银匙、鎏金飞鸿纹银则。
饮茶器:鎏金伎乐纹银调达子、素面淡黄色琉璃茶盏、茶托。五瓣葵口圈足秘色瓷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