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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白发人> -(59) 斗茗


第二日直到午后,我心神不宁,怅然若失。邵王与弟弟重俊和妹妹仙蕙凭吊归来,躲在府内不知在做些什么。我处理完一些杂事,呆坐房里,目光落在台前妆盒上,耳边响起昨日被笑的言语,粉黛不施...施朱太赤,施粉太白...我向那妆台走去,轻轻打开了奁盒。

鎏金的蓖梳穿过我微润的长发,我羞对菱花,顾影堪怜。镜中人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一壁将万缕长丝都偏分到一侧,一壁浅笑着轻吟低唱:"...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那是我顾景生情,随心流荡的情愫。

偏到一侧的乌云秀发被我松松的盘成两个小桓髻,一个朝右斜卧,一个倭堕在眉边。一支水晶白玉莲花簪斜插入鬟。我轻启妆奁,拣出一枚真珠弯月双钩花钿,齐齐压在了那侧卧的小髻边。

镜中的我仍是澄眸巧笑,莺啼婉转:"淡荡春色碧沉天,青春依旧玉珠颜,为谁展颐为谁妍..."

鬓黛钗斜晓妆残,红颜香断无人怜。我自顾自的哼着,起身取出一条天蓝色湖绉斜襟褙子,轻轻罩在自己的肩上。褙子未镶滚边,面上淡出一朵朵月白小团花,若隐若现。

妆扮停当,我拈起一柄轻罗小团扇,缓步移出阁门。伤春已毕,收拾好一不小心露出的幽闺自怜,我重又回到现实中。怀抱团扇,轻踏小径,我往宅中后庭院的竹林中走去。

竿竿竹子青翠欲滴,微风动处,枝叶摇曳。幽篁荫润环抱下,一处茅亭浮动着花影。我倚竹而望,但见重润与弟弟重俊分别跽于亭中琴案前,两套汤瓶碾罗摆满几案,兄弟两个一人执筅,一人持匙, 正各自往自己盏中环回击拂。

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是京中新近流行起来的风雅游戏:茗战。

茗战表面上斗的是技术,其实斗的是性情。比如现在这一步击拂,需一手执壶,另一手执筅,壶水注入盏中几乎同时旋转茶筅打击和拂动茶盏中的茶汤,使之泛起汤花。二手配合要巧妙,时间上要恰当。执筅打击茶汤的动作就叫击拂。击拂要比另一手注水的时间上稍微靠后一点点。

如果两手配合得当,前期步骤也到位,那么盏中茶汤将会像白米粥冷后稍有凝结时的形状,面上要有细碎均匀的粟状纹,这个状态是茶汤的理想状态,名为粥面粟纹。乳白汤花随着击拂溢盏而起,名为咬盏。 汤花保持一段时间后就要散退,此时盏内沿就会出现一圈水痕,以先出现水痕者为负。也就是说,谁的咬盏时间短,谁就输了。

要想赢得比赛,除技法外,更练的是性情。性急的人击拂时通常手势过快,好象打鸡蛋;性糙的人不能细腻的使用茶筅,做不到指绕腕转。性直的人无轻重缓急之别,不懂迂回,注水时没有节制。所有君子必需的品行都将完美的体现在这游戏里,才有可能成为斗茗高手。

我不愿打断他们,悄悄藏身于竹林中。从我的角度可以将这兄弟二人的动作一览无余。只消几眼,便知那弟弟必输无疑。

果然,当二人停下手中的忙碌后,重俊面前的那盏虽汤花泛起,但散逸较快,盏中云脚涣乱。

李重润看着那盏茶,对重俊笑道:"你可知你哪里出差错了么?你起初搅动时过急,手势也太猛。应徐徐搅动,渐加击拂,指绕腕旋,上下透彻。"他收起了笑容,看着弟弟道:"遇事应以静制动,心静气宁方能悟通道中玄机。象你这样冲动,只看表面景象便急急出手,乃欲速不达。"

此时就见重俊的内侍双手捧着一托盘,盘中横摆一鞠杖。鞠杖弯月处,雕饰镶嵌着五彩玉石,看起来颇为名贵。内侍上前对重俊道:"梁王府记室前来送鞠杖给大王。说是高阳郡王前日击坏大王鞠杖,特送来此杖以做赔偿。"

李重俊闻言立即怒容满面,悻悻对内侍道:"丢出去!"

李重润转头吩咐那内侍:"收下。就说义兴王谢过他家郎君。"

回过头沉了脸道:"我和你说了这半日的话,你权当废话了是不是?你便是过后把那东西扔了,表面上该有的工夫还是一样也不能少。"

他放缓了语气埋怨道:"你我现在身份特殊,不比从前,朝中上下多少眼睛盯着,稍微一个不小心便会牵累爹娘。你竟还是这般憨直,连做个样子也不肯。"

重俊梗着脖子,直瞪着重润小声道:"你知道那武崇训日前说了些什么?他见我球打的不好,竟然嘲笑我们是土豹子,田舍汉!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他算什么东西!"

重润被他逗乐了,温和劝道:"人家说的其实也没什么大错。贵族中流行的清玩雅好我们几乎都不会,那又怎样?我们本来就是长在民间,众所周知的事情无可掩盖。事实虽不美好,但若内心真正平静,自会欣然接受,拼命掩盖除了自暴其短,让旁人觉得你心胸狭小以外,有什么益处?"

李重俊并没有被打动。相反,他看上去更加激动。先是双目圆瞪,后又面红耳赤,冷笑道:"阿兄的气定神闲小弟怕是一辈子也学不会!他凭的什么如此趾高气昂?"重俊换了一幅轻蔑表情:"他也不想想,大哥你纡金曳紫之时,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喝西北风呢!不过一群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斗鸡走犬样样在行,正经事哪个又上的了台面?!不谈别的,营州之乱时武家人的恶劣表现,不是愚蠢残忍便是怯懦无能,宅家对他们可称的上是偏爱有加,第一次调武三思为安抚大使;第二次派武攸宜为侧应,都是流血归别人功劳归自己的位置。结果个顶个的烂泥胡不上墙,在我们尚武的李唐族人看来简直是一群废物。外敌面前丢人就罢了,内廷中也是现眼到家。前日下朝,那武三思竟然等候在门庭外,争着为张氏弟兄执鞭牵马,这是奴才做的事!谄媚之态令人做呕..."

李重润面如寒冰,沉声咬牙挤出两个字:"住嘴!"

重俊脸上丝毫没有惧色,双眉一挑道:"阿兄刚刚说的,众所周知的事情无可掩盖!不是么?如今谁不在嘲笑那几块活宝?!上月朔望你也看见了,郎中张元一就在宅家面前作诗戏弄武懿宗,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嘲讽他其丑无比的长相,笑话他作战时马都垮不上去,只能骑着猪。敌人远隔七百里,他却绕着城墙自己跟自己作战,把兵器全都抛掉急急忙忙往南逃。宅家竟然一言不发!若不是刺到了点子上,无可辩驳,宅家怎会如此轻易与人干休?"

说到这里重俊脸上浮出一抹苦涩笑容:"张郎中作完诗,连我都觉得羞愧,直想用笏板掩盖住自己那张红脸。我们身上同样流着武姓人的血。他们又何苦轻视于我?"

我曾在宫中侍宴的时候远远望见过河内王武懿宗。那是女皇又一个娘家侄儿。相貌猥琐,又矮又丑,性情残忍又其蠢如猪。当年为过天津桥,和只有八岁的临淄王争道,惹的鸦奴一声怒喝这是我家朝堂,干你何事?去岁营州之役,宅家拼命给他表现机会,任命他为全军统领。刚一上阵听说有几千契丹骑兵将至,竟然吓得掉头就跑,打仗不怎么样,残害百姓倒是很有一套,河北居民有被契丹胁从的,全部被他安上谋反的罪名残杀,说是要以此警示天下。觉得还不过瘾,又差点把这些百姓全部族诛。亏得同去的魏州刺史狄仁杰, 怀着对生命的尊重,上表肯求赦免了这几万可怜的百姓。

重润见弟弟一脸忧怨之色,眼中早已逝去阴霾。兄弟二人默默看着案上茶具,均不作声。

我抓住这个空当,自竹林里显出身影,缓缓走到李重润身边,轻唤了一声:"阿郎。"

他二人均抬头顾我。我微笑着承受了他们同时投来的注目。

他们眼中的惊艳在我意料之中。这还是我头一次,在他们面前以女装出现。

兄弟二人刚才的怅然神情一扫而光。李重俊微笑着打量我片刻,轻轻点头道:"漂亮。"

我笑吟吟走上前,面对二人敛衽行礼。再一顾李重润,开口道:"适才王府西阁祭酒遣来春官尚书拟定的临淄王昏礼宾客名单,以及邵王府备的礼单,阿郎请移步书斋。"

那李重俊忽的想起了自己宅中也在等着他准备礼品呢,遂恭手告辞。却听李重润道:"你先等等。"

他环顾案上残茶,沉吟片刻,转头望向重俊道:"你既输了这一水,"他淡淡看着弟弟:"世说新语中那篇雅量,你回去抄上一遍,明日送过来。"

重俊立即面色大变,佯装肯求道:"好我的哥哥!饶了我罢!那篇很长的呀!一天工夫抄不完的,三天好不好...?"

李重润眯起双眸衔出一个懒懒的微笑:"那就再加一篇文学,一篇方正,三天之后给我送过来,我要察看。"

那两章比雅量长了双倍!讨价还价竟是这等结果。重俊不敢再多话,吐了下舌头溜出庭外。

我轻摇纨扇,与李重润一同向书房走去。

"阿郎煎茶的工夫是和谁学的?"

"阿耶。小时候有一天,阿婆忽派敕使送来一笼御用小龙芽团饼,虽是已用蒻叶包存,可打开后发现还是有些受潮,盖因楚地阴湿,不比中原。阿耶于是将茶笼放在炭火上稍作烘烤,我在一旁看着,见他神色凄然,想来是睹物生情,就装做开心的样子央他教我。初时不是碾末不细就是调膏不匀,好在阿耶从未苛责过我。现在回忆起来,阿耶那样的慢性情却是极适合做此事的,就连我的性子,也好象那团茶,随着纱罗筛碾,被磨的失去许多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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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女主的装扮根据这张图描写:



陕西扶风法门寺出土的唐代茶具一套:



烘焙器:金银丝结条笼子、鎏金飞鸿球路纹笼子。
碾罗器:鎏金鸿雁流云纹银茶碾子、鎏金仙人驾鹤纹壶门座茶罗子。
贮茶器、贮盆、椒器:鎏金银龟盒、鎏金人物画坛子、鎏金摩羯纹蕾纽三足架银盐台。
烹煮器:鎏金飞鸿纹银匙、鎏金飞鸿纹银则。
饮茶器:鎏金伎乐纹银调达子、素面淡黄色琉璃茶盏、茶托。五瓣葵口圈足秘色瓷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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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笔耕枫下 / 穿越文<上阳白发人> 中部。原来的就算上部好了。刚好男主角出场,加了些不成样的言情。
    • <上阳白发人> -(49) 典训
    • <上阳白发人> -(50) 花朝
    • <上阳白发人> -(51) 梳妆
    • <上阳白发人> -(52) 柔弱
    • <上阳白发人> -(53) 驭夫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可惜她不谙朝政,这里大概除了她谁都知道,那篇鹦鹉猫儿的谄媚寓言,是将鹦鹉比做武氏,而将猫儿比做他们李氏的。开篇就是鹦鹉,慧鸟也,如何如何的智慧与仁慈,如何降服了不仁兽猫。太子妃微一皱眉,上官立即把话岔开:"我倒是很好奇那友通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在容貌尽毁的情况下,依然能吸引着梁冀,还与她生下儿子!"

      太子妃脸上浮现出一个自矜的微笑,慢慢道:"所以说,承恩不在貌,讲究的是投缘。是心心相映。"她笑意柔和,侧头望着那株瑞香,目中闪着一丝动人的光泽:"今朝明媚鲜妍,明夕残落飘零。容颜本是最易变迁的,能够长久吸引男人的,让他们对你一往情深不离不弃的,一定是容颜以外的东西。"

      义安郡主边思索边问道:"这梁冀原何如此惧内?按说不应该,他可是连天子都敢动,残暴无比的权臣。"

      上官微笑着打趣:"郡主如此好奇,想是要学那孙寿的驭夫术,好去对付你那裴驸马?"不等郡主急眼,她陪笑道:"其实男子惧内,无非三种,一曰情怕;二曰势怕;三曰理怕。情怕,是男子爱妻之美,惜妻之娇,怜妻之少,不忍见其颦蹙;势怕,男子或畏妻之贵,或畏妻之悍,避其打骂;理怕..."上官抬头,望向太子妃:"是因为敬妻之贤,景其淑范;服妻之才,钦其文采;量妻之苦,念其食贫。"

      她收回目光,接着对郡主笑道:"孙寿年轻貌美,娇滴滴的慵懒,梁冀那类武夫,见了此等尤物,如何不萌发出保护欲望。孙寿越是娇弱,越是盈盈不堪一握,梁冀越是感到自己的强大威猛。梁冀惧怕她,大概应属于情怕那一种,惜妻之娇,怜妻之年少。"

      义安郡主不屑道:"孙寿对付友通期时,可有半点娇弱的样子?那梁冀一定是见识了她的手段吓破了胆,此为畏妻之悍,应为势怕。"她的脸色渐渐转暗,冷冷道:"对付男人,必要狠辣些才是。他们管不住自己下身,我们替他们管。杀鸡儆猴!男人不是爱那些狐媚子么?"她阴冷笑着:"剥了狐媚子的皮,剁了她们的手,看她们还勾引男人!这类狐狸精,有一个灭一个,来一对灭一双!我就不相信男人不害怕!"

      太子妃静静听她们谈论,此时瞥着郡主,冷然笑道:"女子总把错处全推在狐狸精身上,仿佛她那男人是多么和圣的柳下惠。全是受了妖精的蛊惑,就是不肯承认她那夫君有错。"


      她略带嘲讽看着郡主:"若真有些手段,直接对付男人去。欺负比自己还弱的女子,算什么本事?郑袖,吕后,赵飞燕,独孤伽罗,多少见不得人的阴谋,多少令人胆颤的心机,都用来对付女人。不知为何,每次想到女人间的血斗,我就联想到广西苗人的养蛊。最狠的那条吞咬掉其它不如她毒的同类,成为毒性最大的蛊。只是奇怪,那苗人养她的同时,凭什么确信,他不会被最毒的那条咬上一口呢?那个见识了女人为他自相残杀的男子,凭什么就相信,这些阴毒手段,不会有朝一日用在他身上呢?整日那些蛇蝎美人陪伴在侧,他真睡的着觉么?"


      上官大笑道:"直接对付自己的夫君?有这么傻的女子么?女人的荣华,地位,权势,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自己的丈夫。对付自己的夫君?自挖坟墓自断根源?便是那位强悍到极至的女子,也不敢拿丈夫怎样吧!"

      我诧异于她的大胆。不过还没等众人细细揣摩她指的是谁,义安郡主得意的笑声早把大家的注意力吸了过去。

      "哈哈,我就敢!裴巽那小子的荣华富贵均拜我所赐。他要是有什么花花肠子,我剪了他的命根子!对了,郑袖是谁?是不是就是设计让楚王割美人鼻子的那位?"

      上官点头,接过话题道:"我不解的是,那楚怀王见美人掩鼻,缘何不去直接问美人,非要去问郑袖?"

      太子妃简单给出了答案:"信任。"她淡淡说道:"那楚美人就是再美,再受宠,也不过是怀王的玩物。而能让楚怀王放心说出心里话的,却是郑袖。只是他不知,自己不过也是郑袖众多男人中的一个。便是那孙寿,也是一面严防着梁冀,一面与自家监奴淫通。一阵风就能吹跑的赵飞燕,更是一车一车往她宫里拉男人。所以,"她唇边漾出一缕讥讽笑容:"女人一定要柔,要娇,要眉眼含羞,要会装可怜相。哪怕你一双素手,残害过多少人命,玩弄过多少男人,只要你知道如何用自己的弱小,陪衬男人的强大,他们就心甘情愿,任你摆布,飞蛾扑火,由你作践。"

      义安郡主忽做大彻大悟状:"难怪圣人讲,坤德尚柔。原来他想女人玩他了!"
      ****************************************************************
      《后汉书梁统列传第二十四》
        弘农人宰宣素性佞邪,欲取媚于冀,乃上言大将军有周公之功,今既封诸子,则其妻宜为邑君。诏遂封冀妻孙寿为襄城君,兼食阳翟租,岁入五千万,加赐赤绂,比长公主。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冀亦改易舆服之制,作平上軿车,埤帻,狭冠,折上巾,拥身扇,狐尾单衣。寿性钳忌,能制御冀,冀甚宠惮之。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54) 仙韶
    • <上阳白发人> -(55) 南音
    • <上阳白发人> -(56) 鹤鼎
    • <上阳白发人> -(57) 缅怀
    • <上阳白发人> -(58) 新职
    • <上阳白发人> -(59) 斗茗
    • <上阳白发人> -(60) 礼教
    • <上阳白发人> -(61) 小聚
    • <上阳白发人> -(62) 皇权
      • 我专门写了这章,和下章一起,纪念中国历史上曾出现过的昙花一现的三权分立制。当然这个制度和一千年后资产阶级启蒙学者孟德斯鸠提出的现代意义上的分权学说不是一回事,但已足够令人自豪的了。一个朝代的躯干手足,是它的制度与精神,以及这些制度精神的渊源流变。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许多人一提起三权分立制就斥之以鼻甚至妖魔化。心理上的排斥大概是因为那是西方人的玩意,可实际上令中国人提起来就自豪的唐代,正是由这种分权制度造就的,它保障了初唐高度的经济繁荣和社会文明。也是这种制度的瓦解,造成了中国以后的衰败。

        这个制度出现在隋唐,由唐太宗李世民创造并发展出来,不是偶然的。隋唐时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胡汉文明相安无事的时代,汉文明被胡化,胡人,主要是鲜卑人给汉人带来那种自由奔放的思想气息,使得胡汉混血的李唐家族朝气蓬勃,思想非常开放,性格上自信开朗。李世民能够接受不同思想不同观念,能够允许别人指着他鼻子数落他做了什么错事,与他异常自信的性格分不开。他很难得的看出君主的权力需要受到制约,更难得的是,他居然真这么做了,设立了这个制度去瓜分他自己的权力,给予大臣驳回他命令的权力。大臣们组成的集团相当于议会,另有御史台和谏官,相当于司法部。他自己相当于总统,他的诏书到了议会,议会通过后才交到行政部门,就是六部。这个制度七世纪就出现在中国,我觉得才是真正令人骄傲的。在中国人对世界文明做出的诸多贡献里,政治制度向来是罕见出现在那张list里的。唯有这短暂的三省六部制,被世界公认为代表当时人类最先进的思想文明。

        这个制度不能继续下去也是必然的。现代人很容易一眼就看出来为什么。因为不独立。三权分立制的精髓在于独立的立法、行政、司法。分别由三个机关独立行使,并相互制衡。而李世民的这个制度,所有机构的官员都是他任命的。因为他的出发点并不是削弱他的皇权,而是正相反,为使他的皇权更稳固。他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认识到舆论的批评和指责,对加强他的统治的好处大于坏处。这点是连现今的政权领导人都做不到的,虽然已经过去一千三百年了。

        皇帝想要破坏这个制度简直是易如反掌:他只要换个人就行了。他有人事权。比如一个司法部长,也就是御史中丞,不顾皇帝的意图,想要独立办一个案件,皇帝只要撤了他的职,另换一个听话的就行了。制度都是由人创建的,那么制度与人的关系就有两种,一种是创建人不在了,制度保存下来,即人亡政存;另一种是随着人消亡而消亡,所谓人亡政息。这种皇权笼罩下的有限分权,命运必然是人亡政息,即随着皇帝本人生命的终结而终结。李世民本人能够严格执行分权制,那是因为江山是他打下来的,他有足够的自信胸襟,即使赋予大臣很大的监督批驳权,他的江山也不会动摇,那么这种集体领导,集思广意就体现出好处了。他当皇帝时的朝堂,经常是吵的人声鼎沸,各种学说各种思想的碰撞,常能迸发很多有价值的想法,政治的清明保障了物质的高度繁荣,当时的唐代人材辈出。人们不惧怕说错话,上至皇帝下到官员都鼓励民众拥有自由的思想。因为自信,他们足够自信,这个政权不会因为有人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就垮台了。

        不要说象武则天那样控制欲操纵欲和权力欲都强到极点的人,就是高宗李治那样性情比较温和的人,都接受不了这种开放自由的意识形态。当权力集中在一人之手时,他最害怕的就是权力的丧失,几乎谁都一样,李世民那样的实在太另类。所以当有人说你这样做不对时,你自然会联想到权力的一点点流失,甚至已经看到了你手中权力被蚕食的景象。这种不安全感无疑会迫使皇帝更为疯狂的揽权,去挤压本身就不独立的司法立法权。中国政治历史上一个很大特点,就是过于倚赖皇帝本人的德行修养,指望每个皇帝都以李世民为榜样,如果你做不到,你就是昏君。这种不讲道理的霸道直接导致明代的灭亡和中国最近几百年的落后。

        不过李治还是很温和的,他没有名目张胆的去破坏,他在任四十年里,仅偶尔越过相权,封了自己人几个官,在当时已经是很了不得,让人吃惊的大事了。他也没有出现干涉司法的现象。

        即使是武则天,也没敢名目张胆的破坏这个制度,而是暗暗往里掺沙子,比如不动声色的把自己人渗透进权力中枢,就是她一手建立的北门学士,后面提到的刘祎之就是这个集团的主要人物。然后在她权力到手后,再不动声色的把他们都干掉。她没有一下子就破坏掉既定规则的做法,显示了她作为一个成熟政治家的老练。她用了四十年的时间,实现了政治格局高度一元化。唐代的皇权在武则天时代达到了顶峰。晚年时,几乎所有大臣都对她俯首贴耳,没人再敢质疑她的命令,完全成了她的办事员,任由她胡作非为。

        直到李隆基当上皇帝,政治才重新出现清明开放的风气,君主的个人意志终于又让位于制度,敢于监督和制约君权再度成为人们公认的名臣标准。这是因为李隆基青年和中年时代是很开明的。而到了晚年,他同样避免不了昏馈,这个制度在玄宗时代梅开二度后,永久衰败了。所以还是可以看出,制度跟着人走是多么危险。把一个民族的命运维系在皇帝一个人的贤良方正上,实在太脆弱。

        宋代是模仿唐初三省六部制最好的朝代,但仍然不能与李世民时期相比。宋代起,对皇帝命令的封驳权由中书省的中书舍人执行,叫做封还词头。这一宋代特有的封驳方式的出现并非偶然。这一滥觞于唐代的封驳方式,在宋代被确定为中书舍人的职权,是制度自身不断发展的产物。中国自宋代起,出现了强大的士大夫阶层,这个阶层到了明代,与皇帝形成了尖锐的对立。三权演变成为两权,即君权与臣权。由于没有独立的第三方仲裁,这两权斗争之惨烈荒谬,至今令人感慨。崇祯至死不原谅他的大臣。纵观中国历史,君臣关系紧张到这种地步实在罕见。到了清朝,华夏文明灭亡,两权不复存在,倒是没有了争斗,独裁发展到极致。

        如果用满人的标准重新看待汉人政权的政治文化,那么汉人有足够的资格自豪的说,我们一直是十分民主的。因为我们至少是二元政治,比起一元化领导,文明先进的多。现代中国人比较不走运。最近的那个帝制政权,刚好是个比华夏文明落后野蛮好几倍的民族的统治。更可悲的是,当今的政权,刚好继承的就是这个落后的一元化政治体制。国人戏称现在是后金,不是没道理的。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还要继续写吗?有没有想过卖给哪个制片人拍个电视剧?
      • 呵呵,从未想过。我这小说这么强烈的政治倾向怎么可能被拍成影视剧呢。这篇文的主线就是描述以武则天为代表的极权统治对人性的扭曲及压迫,和小人物面对暴政所表现出来的执着。这些都并非国内主管意识形态的人所能接受的。
        • 能不能有一个文案说说大概,从哪个皇子角度来写的,偏小言还是偏政治?永安调也 是写这段历史的,从李宪切入,虽是小言,但那段历史涉入的挺多,也挺好看的。
          • 没有文案。能称的上是男主的只有中宗长子李重润。也只在这几章里出现。最后会写一点李隆基。描写政治斗争,和琴棋书画等当时的文化。其间传插一点言情。全文时间跨度公元697年到706年。
    • <上阳白发人> -(63) 执着
    • <上阳白发人> -(64) 风论
    • <上阳白发人> -(65) 骄奢
    • <上阳白发人> -(66) 叶限
    • <上阳白发人> -(67) 香笺
    • <上阳白发人> -(68) 姻缘
    • <上阳白发人> -(69) 秋扇
    • <上阳白发人> -(70) 拜月
    • <上阳白发人> -(71) 墨宝
    • <上阳白发人> -(72) 悍妇
    • <上阳白发人> -(73) 情挑
    • <上阳白发人> -(74) 斥责
    • <上阳白发人> -(75) 夜语
    • <上阳白发人> -(76) 公平
    • <上阳白发人> -(77) 雅贿
    • <上阳白发人> -(78) 吟咏
    • <上阳白发人> -(79) 眠香
    • <上阳白发人> -(80) 神女
    • <上阳白发人> -(81) 家法
    • <上阳白发人> -(82) 丑闻
    • <上阳白发人> -(83) 和亲
    • <上阳白发人> -(84) 会饮
    • <上阳白发人> -(85) 效颦
    • <上阳白发人> -(86) 呵护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br>他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不语。默默抬起头望月出神,然后转头望向我,双颊带着淡淡绯红,略微羞惭低头笑道:"你,都知道了?"<br>

      我亦微微脸红,轻轻点头问道:"你们...怎么了?"

      他翘了翘双唇,有点不好意思笑道:"其实,也没怎么。就是,我听说她与成器哥互赠礼物,又想到他们,之前也有些接触。"

      我浅笑着:"就为这个?她买那把古刀币时我就在她旁边。她当时就说是送予寿春郡王的。郡王寿辰所有亲朋好友都备了礼品,这不是很平常么?"

      他愈发难为情,淡淡讪笑道:"我也知道。我是有些小题大作了。只是,我独自在这里忙的焦头烂额,他们却在...我问她的时候,她竟一个字都不想解释。难道她不该向我说明么?"说到这里他仍有些动气。

      我哑然失笑道:"大王用那些话质问她,叫她何言以对啊?"

      眉间一缕愤然之色飞快掠过,他扬起下巴诘道:"她既引起我的疑心,就该快些与我解释清楚。竟还公然挑衅,素日那么柔顺的女子,敢是要造反?!"

      我大叹一声提高嗓音道:"她也是世代书香,名门望姓的贵族,身份尊贵众人景仰,家里一般也是父母疼爱视若珍宝。只你一人有自尊么?"

      他扬起头盯住我,月光照着他乌黑如墨的眼,渐渐逝去了怒色,代之以惊讶,疑惑,和一闪而过的惭色。我轻叹一声,淡淡笑道:"人生在世,最难得的就是两情相悦而又心无芥隙,多少人终其一生,求之不得,"我隐住内心难耐的悲伤,缓缓劝道:"何必把心思,浪费在猜忌当中,徒增将来悔恨哀伤。"

      他望着我,面上逝去傲色,想了想,仍旧小声问道:"她若果然心无贰意,为何无话可说?"

      "妾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得福,为邪还有何望?若使鬼神有知,岂肯听信谗说?万一无知,咒诅何益,妾非但不敢为,亦不屑为。"我歪头笑对她道:"这解释可以么?她无话可说,难道不是和班姬的不屑为之一个道理么?"

      我垂了垂眼帘,淡淡笑道:"大王方才还在高谈阔论不在意女子贞洁,却还对信贞如此苛刻?"

      他腼腆笑道:"可能...因为她和别人不同吧。"

      他目光柔和晶莹,脸上彤色生辉。这一切的一切,妒嫉,猜疑,计较,明明白白提醒着我,这是一个沉浸在热恋里的幸福人。我用尽力气掩藏好汹涌而上的酸楚,静静朝他敛衽下拜:"臣就此拜别,大王保重。"

      就在我转身离开之即,他叫住了我。随后他走入殿阁,片刻后出来,手里捧着一方洁白丝帛。我认得那是他随身携带的手帕,上面墨迹未干,是他刚刚提上的一首七绝:

      惠质不堪逐溧水,
      几翻魂断守渐台。
      青山啼破云淡扫,
      珠阁久闭待君开。

      我呆如木偶,无声落泪。诗中的情意如晴朗天空骤起的闷雷,再次震痛了我早已满是伤痕的心。

      溧水浣沙曰信,独守渐台曰贞。他将饱含的一腔相思揉进心上人的名字里,豪不留情地展现在我面前:"你过几日随圣驾回宫后,请把这个交予她,"他羞怯的笑容溶化在溢出的幸福里,令我不忍直视。"请转告她,改日我自当登门谢罪。"

      我捧过丝帕的手开始细微的颤栗,动了动干涩的唇,我努力牵出一个置身事外的微笑,对上他两潭黑亮双眸,颤声道:"臣...可以问大王一个问题么?"

      他欣然点头,愉悦地等着我发问。

      我神思飘浮,呼吸紧促,双颊涨红。他略微吃惊笑道:"怎么了?想问什么?过了今晚,你我再见的机会可是不多了。"

      我鼓足勇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沉着,清晰问道:"大王既然与裴娘子相知相爱,为何我离去那晚..."我还是说不下去。

      他扬起一侧剑眉,依然不解道:"怎样?"

      "招我陪侍?!"我提高声音直视他道:"你早已心有所属,为何还要别的女人?!"

      他愕然诧异,蹙眉问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么?"

      "有!"

      他撅起双唇,偏头作疑惑沉思状,又笑看我道:"是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的想法... 当真奇特。"

      我象被抽去了全部气力,颓然垂下头去,无奈自嘲,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代!耳边却又送来他低沉的话语:"其实,那晚是我考虑很久做出的决定。我想留你在我身边,我不想看你挣扎混迹于皇宫大内。"

      "若你只是个寻常宫女,倒也能落个平安。可你不是。你太聪明。不管你多么巧妙掩盖,这种聪慧早晚会让别人发现,然后不可避免地成为他们欲操纵的棋子。你没感觉到么?你随我办这趟差,你已经不知不觉卷入了纷纭的朝政里。我知道你生性淡泊,厌恶争斗。可是这里没有你弃权的选择,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活着。这里的角逐太危险,太残忍。有我们这些七尺男儿,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充当这朝不保夕的棋子,还不够么?"

      "就算你把我收房,我当了你的姬妾,我就不会卷入政局中么?只要在你身边,你以为我会眼看你陷入泥滩,不去替你谋划么?"我凄然笑道。

      他勾唇一笑:"你当了我的女人,你以为我还会给你机会,让你涉足政局么?我阿翁的悲剧,我还没看够么?"他凝视着我笑道:"与其看你刀丛中跳舞,我宁愿看你深闺中绣花。虽然对你的智慧来说是个浪费。我这庙里虽比不上皇宫繁华似锦,到底是个宁静栖身之地。我希望身边的女子,都能平安活着,在相夫教子的世俗快乐里活下去,就象裹儿的封号,唯愿安乐。"

      我怔怔看着眼前这令我朝思暮想之人,该死心了。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这一刻让我看的更清楚,这个令我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人,从未曾爱过我。

      一层薄雾蒙上我双眼,我再次朝他欠身,轻轻施了一礼道:"多谢大王。很抱歉,我辜负了你。"

      他看着我微摇了摇头,苦涩笑道:"没有。这几天我又冷静想了想。你是对的。幸亏你拒绝了我。我其实没有庇护你的能力。如今的形势,我似乎已感到颈上的绳索越套越紧。不管我愿不愿意参与这场角斗,我嫡长的身份已让我成为众失之的。何况..."

      何况还当过几年储君,虽然当时只是个两岁的孩童。只要你沾过那个位子,你永远是两派人士紧盯的对象。拥护你的,用你的名正言顺当自己招兵买马的招牌;反对你的,视你的名正言顺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掉而后快。你永远生活在风口浪尖里,你注定得不到片刻安宁。

      当我把邵王的提帕情诗送到裴洁面前时,她目中猛然张扬出的惊喜,象黑暗中陡然点亮的火焰,久久不能平静。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这块珍宝,小心翼翼地把它贴上了自己的胸膛。我带着置身事外般异乎寻常的微笑,安静旁观着她的幸福,仿佛是在欣赏一幅于己无关的精美画作。

      *****************************************************************
      文中的诗是我编的。凑合看吧。现代人已经做不了古诗了。发音不同所以解决不了"十三元"压韵的问题。

      溧水浣沙最早记录于《史记》,后收录于《列女传》。伍子胥被楚王追杀,逃到溧水,向浣沙女乞食,浣沙女给了他食物。他嘱咐浣沙女不要对追兵说出他的行踪,浣沙女答应了。伍子胥又接连叮嘱了好几次,浣沙女烦了,说我一个女人给男人东西吃,已经越礼了,我已经答应你的话,你还不放心,说明你不信任我,我既没有礼,也失去了信,活着有什么意思,就投水自杀了。后人用这个典故表示信任和贞洁。渐台守约,表达同样的意思。参见《列女传·楚昭贞姜》。周楚昭王夫人贞姜,齐国国君女儿,楚昭王出游,留贞姜在渐台上,并和她约定:假使我来叫你,定有信符。结果江里发大水了。楚昭王就差人去接贞姜,可是忘了带信符。贞姜不肯走。非要来人去取信符。她说她知道出去必定活命,可是不能违背约定去求活。那还不如死的好。派去接她的人只好又去取符,回来一看贞姜已溺死。因为他是守信死的,楚昭王给她的谥号叫"贞"。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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