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家宴,聚集了李武两家五十多位家庭成员,另有皇帝特邀的好几名重臣及内眷。尚仪局尚食局安排好各位座次,我们带领郡主国公夫人们依此入内,一应参拜行礼后领各位入坐。她们就餐时我们还要陪侍于侧,提醒场合上该说的祝辞,各种礼节是否到位。
皇帝微笑着坐在上首,二张环坐于她身边。她看着满殿的男男女女嬉乐喧笑,目中流露出一丝孤寂之意。
我坐在太平公主与相王孺人豆卢氏后侧,离皇帝很近。此时隐隐听皇帝对身边的张易之叹气道:"一晃,又是七八年光景了。"
张易之眨眨眼,片刻后反应出,七八年前,应是女皇帝七十大寿。张易之微笑道:"臣虽未经历过,可想而知当时也是象现在一样热闹。宾朋满坐,子孙成行,山呼万寿无疆。"
女皇怅然笑道:"时间快的象一把刀。那时我记得成器吹了一曲《安公子》,鸦奴还男扮女装,跳了一段《长命女》。最小的隆范还戴着面具,舞了一段《兰陵王》。如今你看看,他们都长这么大了。我怎能不老呢?"
另一侧的张昌宗闻声往皇帝身上靠了靠,低声娇笑道:"陛下说哪里话。陛下忘了么,昨夜还与臣被翻红浪,搞了一宿竟不让臣休憩片刻,"他拉着皇帝的手撒娇道:"臣现在身上还好疼呢!"
张易之接口道:"陛下切莫自寻烦恼。如今有臣给您炼制进献丹药,您还忧愁什么?陛下近日又生重眉,又落齿再生,有了臣与六弟的秘药,陛下必定长生不老,纵横万世。"
皇帝生重眉,成八字,百官皆上贺表。我看着皇帝左拥右抱,轻颦浅笑,贪婪地吸着少年们的日月精华,哑然失笑。慢说是又生出了眉毛,她就是生出了胡子,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多饮了几杯的张昌宗双颊粉红如三春的桃花,柔弱无力地斜靠在皇帝身上,眼波娇媚,吹气如兰,送到皇帝耳边的细语象和风一样晴丝袅袅:"陛下何必惦记孙辈的曲子?臣如今也在苦练吹萧,陛下想不想听听?虽比不上五郎,也差不了许多。"
他转身接过身后宦者早就备好的竖笛,端坐片刻,找好音孔,悠扬吹出一段曲调来。
若他的身份不是女皇帝的男妾,眼前这景象真称的上是赏心悦目。几缕黑亮发丝散落在额前,被晚风轻拂着,微微飘过他漆黑深邃的眼眸。光洁如玉的手指从容起伏,一身月白襕衫随风阵阵舞动。只是他的竖笛吹的实在是不怎么地。连我这个不通之人,都能听出他走调了。
却听座中传来一声喝彩:"你们看,你们看,六郎可是周灵王太子晋的化身?"
众人闻声望去。那是梁王武三思,眼冒红光,堆着一脸媚笑,轻轻拂掌喝道:"太象了,太象了!《列仙传》上曾记载,周灵王太子晋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间,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在缑氏山之巅驾鹤升仙。六郎此刻飘飘若仙的样子,一定是王子晋后身轮回,重降凡间!"仿佛他亲眼见过王子晋一样。
武三思兴奋异常,眉飞色舞面向皇帝道:"臣请宅家于缑氏山立王子晋庙,臣等词人才子为诗以咏六郎。王子晋羽化成仙,宅家若能为他立庙树碑,定能象他一样,得道升仙,永保长生!"
说的皇帝眉开眼笑,立命左右如梁王所请,又命内府打造一只木鹤:"卿既是王子晋后身,当披羽衣,吹长箫,骑木鹤,奏乐于庭!"她无限爱慕地抚摸着张昌宗艳若桃花的两腮。
太平公主硬着头皮听完曲子,冷冷看着他们,眉间掠过一丝恼怒,面向皇帝毫不客气道:"昌宗的笛子,还是阿娘留着私下单独享用的好。如此宾客满棚,还是该让成器吹上一曲,女儿也好饱饱耳福。不然还道是我家没人才了呢。"言罢面向众人,找寻片刻后喃喃自语道:"成器呢?"一转身,对我吩咐道:"你去亭外找找。"
露菊亭外,新月初升。月光柔柔洒入碧池,片片粼波微点。水中曲廊上,两位峨冠男子临风而立。我向他们走去。走到离他们几步远时,听到其中一位轻声道:"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能侈。外则因原野以作苑,填流泉而为沼,发苹藻以潜鱼,丰圃草以毓兽,制同乎梁邹,谊合乎灵囿。大哥,自我还阙,才知东都图书之渊博,道德之富庶,馆御列仙,非纹辞华藻所能涵盖也。"
他身边的男子一袭梅色广袖春衫,皎洁月色衬出他眉目俊秀如细笔雕成,晚风徐徐褰动他衣袂飘飘,扬手间一抹瑞龙脑兰芷清芬,微笑时不经意流露出的宁静淡泊,让他如同他父亲一样,令人心生暖意,如沐春风。
他低头娴雅微笑:"贤弟去京一别十数载。别时长安霜明月,还时洛阳沈珠渊。贤弟怕是不记得西京的珊瑚碧树,冠盖如云了。你离去前日,尚与我在后宫掖庭椒房间嬉戏奔跑,那时节还不知道..."
他不再说下去。我上前对着他们的背影敛衽行礼,开口唤道:"大王。"
二人同时回头。梅红色与樱草色的身影叠映水中,二人挺拔的身姿如一幅美好的游春图,生动展现在我眼里。
我面向那梅色身影道:"请寿春郡王入内为陛下献上一曲助兴。"
李成器闻言走入露菊亭,对皇帝深深一拜道:"臣的横吹近日音色有些晦暗,故未带及身上。臣今日携来一支尺八,可供陛下娱听。"
皇帝点头笑道:"尺八音色婉转悠扬,幽咽清越,更胜笛子一筹。若有箜篌相配,则为上清之乐,仙韶之音。"她转头面向张易之道:"前几日我忽听书画院内传来一段箜篌之声。卿可知那是谁的箜篌?我听那箜篌演绎的甚是清贵飘逸,可是教坊司的女子么?"
张易之慵懒瞥着李成器,抿嘴对皇帝笑道:"宅家品位果然独到!演奏那箜篌的并非一般教坊乐伎,是内府书画院新来的一位小娘子,出自诗书世家,故其演奏颇带清贵之气。"
于是皇帝宣那书院娘子入内,与李成器配合演绎。
稍后时分,我看见早晨偶遇的那位女子,怀抱一架黑漆镂花饰纹七弦长形箜篌,翩然入殿,款款下拜:"妾书画院修书裴氏拜见陛下。陛下万万年。"
那张易之含笑介绍道:"这是国子监丞裴粹的女公子。上月以隶书第一的成绩,入选书院。"
皇帝打量了她片刻,温和吩咐道:"你们合奏一曲,不拘什么,奏来便是。"
裴氏与李成器移步到殿中一角,低声商议了几句,再各自回到中央。裴小娘子遂跽于坐席,将箜篌一端至于腿上,另一端贴于地面,左手置于品柱,右手执拨片,敛眉沉思准备擘弦。片刻后,只见皓雪素腕微微轻颤,接连一串如璧环相击,清屏流水的乐音响起,听来竟是巴峡夜雨,仿若云外天声。
一段前奏行云流去,李成器从容提气,轻启丹唇对向歌口,另一脉如被秋风拂起泠水的悦耳旋律随之袅袅浮升于空中,像空谷深处逸出的淡淡一缕幽兰,那乐音仿佛清晨幽篁山中一片杜若,宁和舒缓,凄楚动人,又好似杜鹃啼泪,怨声续断,动人心弦。
待到二人合奏时,宴中人已不知自身何处,那卧箜篌与尺八交织送来,令我们恍惚中似已升仙。云香缥缈间芙蓉泣露,石泉雨秋中冷月幽光。奏乐的两人美如谪仙,一个通身清素宛若杨柳;一个身姿窈窕远黛青山。
一曲完毕,皇帝微笑着命身边内侍取御用团茶饼赐与他们。两位少男少女齐齐上前拜谢。太平公主笑问道:"方才一曲,可是教坊司常演奏的《青玉案》?"李成器点头称是。公主笑道:"寻常曲调经你二人之手,便成了人间仙韶,杳杳不绝。"言毕回头对我吩咐道:"你领裴娘子下去吧。好生照看着。"
我点头,起身带裴娘子走出亭外,恭身对她道:"宫门应已下钥,裴娘子..."她笑盈盈打断我道:"叫我信贞吧。我名洁,字信贞。"
我微笑点头道:"好。你今晚怕是要留宿宫中了。一般夜宴后通常会留客人宿于内宫书院。我领你去吧。"
她摇头道:"不必了。有内侍领我去就行了。这次定不会迷路。婉侍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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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出现的两种乐器均已在中国失传。一个被日本人承继下来,现在是日本民乐演奏里必不可少的乐器。一个几经改进成为朝鲜人的民族乐器。
尺八:外形比箫短粗,音色比箫苍凉。听过日本民族音乐的都知道,那种呜咽似哭的声音就是尺八。尺八是中国人发明的最古老乐器之一。因长度为一尺八寸而得名。唐代鼎盛,明代失传。现保存于日本正苍院最古老的尺八是宋代传过去的。
这张图里,左一为横吹,就是笛子,因唐代笛和箫都叫笛子,所以分别叫横吹和竖吹(竖笛)。右二是唐人称的箫,即现代排箫。左二为竖箜篌。外来乐器,波斯人发明,传到东方叫箜篌,传到西方演变为后来的竖琴。左四就是尺八。
卧箜篌。不是上面的竖箜篌。二者发音方法和演奏方法都有本质不同。唐代鼎盛,宋代失传。形状象瑟,但是有品。瑟没有品。弹时一手按品,另一手用拨片拨弦。这是敦煌壁画上的卧箜篌。
卧箜篌佣。
现代朝鲜的玄琴。
卧弹有品拄的乐器欧洲也有。挪威长扁琴 langelei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