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宴乐将设于芬芳殿露菊亭。芬芳殿组位于上阳宫西处,北依皇城南去洛水。临河长廊绵延曲折直抵长亭。亭院瑶池环抱,水清溪澈,风景十分秀丽。
离筵席尚有一段时间,我与内人们准备着各处的灯烛香炉,一名太子妃身旁的近侍找到我,命我去同是芬芳殿组的仙妤院,"韦娘子要见婉侍。"她笑吟吟看我道。
我随她走入庭院。一院子的莺莺燕燕,半天也没分出来谁是谁。定睛细看,太子妃韦氏坐于院内东侧箱形矮榻上,斜靠弧形凭几,轻摇纨扇,神色幽闲,身旁一株盛开的紫色瑞香花。她斜对面的是上官婉儿,婉儿右侧是一位年纪不过二十的贵妇,好象在哪里见过,头挽双刀髻,身着湘纹裙,单凤眼炯炯生辉,柳叶眉斜插入鬓。其他几位有的散坐于地,有的坐于弯月杌子上。看年龄与穿着打扮,应属太子侧室。
我走到太子妃面前施礼道福。她微笑点头,温和开口问道:"安乐郡主刚刚在我面前提到你。她的妆容是你给她描画的?"
我点头称是。她笑道:"宫里内职,果然个个是心灵手巧。我很喜欢裹儿今日梳的发式。我从未见过类似的样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笑道:"是承旨今日梳的堕马髻给了臣的启发。"
那名年轻贵妇从榻前小几上的盘筵中拣起一块蜜煎枸橼,此时正要放入口中,听到我的话,好奇问道:"堕马髻?这名字新奇。"她望着上官的头,笑道:"可不是么?都斜向一边,真象是要堕马而下的样子。这样式,承旨是怎么想出来的?"
上官摆首笑道:"臣自然是想不出这等新样式的。臣今日的头也是她们司饰内人给梳的。似乎最近京里流行这个。郡主还是问问崔典饰,她们终日琢磨怎么折腾别人的脑袋。"
我想了起来,这是太子庶出的第二个女儿,几个月前刚出将的义安郡主。
我面向义安郡主讲解道:"这个发式不是我朝司饰内人想出的。是汉代一个叫孙寿的女子发明的。除了发髻,她还发明了一些很特别的妆容。她有一次把自己的眉毛画得很细很曲折,显出一付愁容,并取名叫愁眉,很快其他女子就争先效仿;还有一种妆叫啼妆,大概是在下眼睑涂抹上粉红影色,使之呈现一副刚啼哭过的效果。她走路的姿态也很奇特,她管那叫折腰步,走时如风摆柳,腰肢扭得好像要折断了。还有龋齿笑,大概是笑的时候虽是弯唇,眉头却无法舒展,笑中带着牙痛的烦恼。她这些表情装扮,由于年代久远,无籍可考,今人很难想象的出,也很难做的出来了。"
听的另几名良媛良娣直念佛:"怪可怜见的,连笑的时候都面带愁容,一定是位弱不经风,总被人欺负的弱女子了。"
太子妃此时抿嘴一笑道:"弱女子?听听这个孙寿都干了些什么事再下结论不迟。"她随意从面前的盘中叉起一颗蜜枣,放入口中嚼出声来。
贵妇们催我把话说完。我只得简短给她们介绍这位奇女子:"孙寿是大将军梁冀之妻。梁冀生性残暴,权倾朝野,曾毒杀皇帝,却唯独害怕孙寿,怕的要命。梁冀在城西…"我环顾她们,欲言又止。
上官看出我的窘态,噗哧笑道:"婉侍还是女儿家,此等艳事还是由我来讲吧。"她坦言道:"梁冀在城西偷着与一个叫友通期的女子同居。孙寿伺梁冀外出,带领众多奴仆,把友通期抢过来,剃光头发,刮去面皮,严刑拷打,并出言威胁梁冀要到皇帝面前去告状。梁冀无法,几番跪地恳求赌咒发誓,孙寿才做罢。可惜梁冀很快就忘了誓言,依然与友通期私通,竟然还生了个儿子,叫伯玉。孙寿又知道了,派儿子诛灭友通期。梁冀只得将伯玉藏在夹壁墙里。"
几名贵妇脸都白了。半晌义安郡主挑了挑青眉,冷笑道:"听说男人最怕的就是猫样女子。这类女子将猫的柔弱慵懒与残忍奸滑集于一身。难怪宅家厌猫,果然猫乃不仁兽也。"她引用的是当朝给事中阎朝隐刚为女皇做的一篇鹦鹉猫儿论。
可惜她不谙朝政,这里大概除了她谁都知道,那篇鹦鹉猫儿的谄媚寓言,是将鹦鹉比做武氏,而将猫儿比做他们李氏的。开篇就是鹦鹉,慧鸟也,如何如何的智慧与仁慈,如何降服了不仁兽猫。太子妃微一皱眉,上官立即把话岔开:"我倒是很好奇那友通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在容貌尽毁的情况下,依然能吸引着梁冀,还与她生下儿子!"
太子妃脸上浮现出一个自矜的微笑,慢慢道:"所以说,承恩不在貌,讲究的是投缘。是心心相映。"她笑意柔和,侧头望着那株瑞香,目中闪着一丝动人的光泽:"今朝明媚鲜妍,明夕残落飘零。容颜本是最易变迁的,能够长久吸引男人的,让他们对你一往情深不离不弃的,一定是容颜以外的东西。"
义安郡主边思索边问道:"这梁冀原何如此惧内?按说不应该,他可是连天子都敢动,残暴无比的权臣。"
上官微笑着打趣:"郡主如此好奇,想是要学那孙寿的驭夫术,好去对付你那裴驸马?"不等郡主急眼,她陪笑道:"其实男子惧内,无非三种,一曰情怕;二曰势怕;三曰理怕。情怕,是男子爱妻之美,惜妻之娇,怜妻之少,不忍见其颦蹙;势怕,男子或畏妻之贵,或畏妻之悍,避其打骂;理怕..."上官抬头,望向太子妃:"是因为敬妻之贤,景其淑范;服妻之才,钦其文采;量妻之苦,念其食贫。"
她收回目光,接着对郡主笑道:"孙寿年轻貌美,娇滴滴的慵懒,梁冀那类武夫,见了此等尤物,如何不萌发出保护欲望。孙寿越是娇弱,越是盈盈不堪一握,梁冀越是感到自己的强大威猛。梁冀惧怕她,大概应属于情怕那一种,惜妻之娇,怜妻之年少。"
义安郡主不屑道:"孙寿对付友通期时,可有半点娇弱的样子?那梁冀一定是见识了她的手段吓破了胆,此为畏妻之悍,应为势怕。"她的脸色渐渐转暗,冷冷道:"对付男人,必要狠辣些才是。他们管不住自己下身,我们替他们管。杀鸡儆猴!男人不是爱那些狐媚子么?"她阴冷笑着:"剥了狐媚子的皮,剁了她们的手,看她们还勾引男人!这类狐狸精,有一个灭一个,来一对灭一双!我就不相信男人不害怕!"
太子妃静静听她们谈论,此时瞥着郡主,冷然笑道:"女子总把错处全推在狐狸精身上,仿佛她那男人是多么和圣的柳下惠。全是受了妖精的蛊惑,就是不肯承认她那夫君有错。"
她略带嘲讽看着郡主:"若真有些手段,直接对付男人去。欺负比自己还弱的女子,算什么本事?郑袖,吕后,赵飞燕,独孤伽罗,多少见不得人的阴谋,多少令人胆颤的心机,都用来对付女人。不知为何,每次想到女人间的血斗,我就联想到广西苗人的养蛊。最狠的那条吞咬掉其它不如她毒的同类,成为毒性最大的蛊。只是奇怪,那苗人养她的同时,凭什么确信,他不会被最毒的那条咬上一口呢?那个见识了女人为他自相残杀的男子,凭什么就相信,这些阴毒手段,不会有朝一日用在他身上呢?整日那些蛇蝎美人陪伴在侧,他真睡的着觉么?"
上官大笑道:"直接对付自己的夫君?有这么傻的女子么?女人的荣华,地位,权势,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自己的丈夫。对付自己的夫君?自挖坟墓自断根源?便是那位强悍到极至的女子,也不敢拿丈夫怎样吧!"
我诧异于她的大胆。不过还没等众人细细揣摩她指的是谁,义安郡主得意的笑声早把大家的注意力吸了过去。
"哈哈,我就敢!裴巽那小子的荣华富贵均拜我所赐。他要是有什么花花肠子,我剪了他的命根子!对了,郑袖是谁?是不是就是设计让楚王割美人鼻子的那位?"
上官点头,接过话题道:"我不解的是,那楚怀王见美人掩鼻,缘何不去直接问美人,非要去问郑袖?"
太子妃简单给出了答案:"信任。"她淡淡说道:"那楚美人就是再美,再受宠,也不过是怀王的玩物。而能让楚怀王放心说出心里话的,却是郑袖。只是他不知,自己不过也是郑袖众多男人中的一个。便是那孙寿,也是一面严防着梁冀,一面与自家监奴淫通。一阵风就能吹跑的赵飞燕,更是一车一车往她宫里拉男人。所以,"她唇边漾出一缕讥讽笑容:"女人一定要柔,要娇,要眉眼含羞,要会装可怜相。哪怕你一双素手,残害过多少人命,玩弄过多少男人,只要你知道如何用自己的弱小,陪衬男人的强大,他们就心甘情愿,任你摆布,飞蛾扑火,由你作践。"
义安郡主忽做大彻大悟状:"难怪圣人讲,坤德尚柔。原来他想女人玩他了!"
*****************************************************************************
《后汉书梁统列传第二十四》
弘农人宰宣素性佞邪,欲取媚于冀,乃上言大将军有周公之功,今既封诸子,则其妻宜为邑君。诏遂封冀妻孙寿为襄城君,兼食阳翟租,岁入五千万,加赐赤绂,比长公主。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冀亦改易舆服之制,作平上軿车,埤帻,狭冠,折上巾,拥身扇,狐尾单衣。寿性钳忌,能制御冀,冀甚宠惮之。
堕马髻真人复原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