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就算抓到了,尚服局也未必会立即放我走。诸王出阁之时,也是他们成人之时。尚服局未来几月内会忙的无法形容。太子相王诸子,自李重俊以降,有四五位郎君加元服冠礼。包括新封为郡主的李仙蕙之内,十多个姑娘行笄礼。春官拟出礼仪章程,典礼日期,出席人员,皇帝着弘文馆学士为各位姑娘小伙写贺词。义兴王李重俊和临淄王李隆基,将是男孩中的第一波,他们的元服礼将在来年端午前夕举行。李重俊只比李隆基大几天,故二人将在同一天行礼。李武两姓皇族成员均要参加。
岁入深秋,万物凋零,在我入宫一年半以后,才第一次有机会见到临淄王李隆基。
自他们出外居住后,这五位皇子才得以接触贵族中流行的各种雅趣爱好。他们最该受教育的年代,都是在暗无天日的囚禁中度过的。只有相王长子李成器,幼年时曾被立为太子,以帝国接班人的身份被培养了六年。其他的几乎都没接受过正规教育,只在获准与父亲相处的日子里,由李旦亲授些诗书礼仪。他们被禁止与任何朝臣接触,以防他们在外臣的支持下造反。而所有的师傅都是外臣。因此终日陪伴他们的就只能是些宫人内侍,和太常寺乐工。结果这五个皇子个个成了音乐家。小小年纪便通音律懂格调,各种乐器信手拈来。其中以李成器的玉笛,李隆基的羯鼓和胡旋舞,李隆范的琵琶最为显著。
出阁以后,李隆基惊人的天赋迅速张显出来。他不仅书念的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斗鸡骑射样样出众,尤其是马球,挥洒驰骋之间有如神助。在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以后,老天赋予了他非凡的材质作为补偿。连一向严格近乎苛刻的武延基,也频频发出赞美之声。
"此子之文韬武略来日必为国朝之翘楚!"他望着场上身手矫健挥洒自如的李隆基,微笑着赞美着。
我们女官依旧侍立于场外,为他们换衣盥洗,煎茶捧茗。此时我正手持一柄鎏金飞鸿纹银匙,在茶盏中上下飞舞着环回击拂,茶汤乳花在我手下珠玑磊落,洁白胜雪。耳边是武延基与韩尚宫的谈笑声。
"大王既如此看重临淄王,何不就与他家结了姻亲呢?"韩尚宫笑道。忽又觉不妥,改口道:"大王如今已是继魏王,当与太子家的女儿结姻方为良缘。"她嘻笑着,怎么听怎么象皇帝派来的媒婆。
既然李唐复国已成定局,皇帝能做的就是让李武两家连姻,用割舍不开的姻亲关系,巩固武家的皇族关系。万一日后姓李的皇帝翻脸,对武姓外戚大开杀戒,看在子孙有武家人血统上,尽量网开一面。皇帝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娘家因为她沦为汉代吕家人灭族的下场。那是被刘姓皇帝杀的连根都不剩,刚生下的小婴儿也活活摔死的下场。
武延基看来并无此想法。听后连连苦笑:"尚宫莫与小王开这等玩笑。小王胆小,生受不起。"
尚宫偷笑道:"大王年已双十,该是纳元妃的时候了!"
武延基无奈摇头道:"尚宫还是饶了我吧。我朝两大难事,世人避之不及:陪太子读书,做公主附马。我已算是做了一样了,万不可再做另一样。他家的公主,我可尚不起。"太子既为明日君,他的女儿迟早会是公主。
他接过我奉上的茶,轻呷一口道:"尚宫不妨与小王数数看,本朝开国至今,多少倒霉的附马。"他苦笑着伸出手指:"房遗爱,柴令武、薛万彻,长孙诠,韦正矩,薛绍..."他收回手指,叹口气道:"尤其是自新城公主一案之后,世人皆畏尚主。"
韩尚宫听到新城公主,侧头疑惑道:"公主薨时,臣尚为三岁稚童。听家里人讲,公主竟是被那韦附马打死的?"
武延基连连摇头道:"可见妨间流言多么离奇不可信。附马是臣,公主是君。哪有臣子殴打君主的道理,便是再借给韦正矩几个胆,他也不敢。公主的确是病逝的。只是谁也想不到,她的病逝最后竟然酿成这么大一场风波,牵连数千人。"
此时该武延基上场了。他离去后,我们好奇催促韩尚宫讲讲那段往事。韩尚宫点头笑道:"魏王原也不错。尚主之家风险的确很大。"
"新城公主是先文德皇后嫡出的最后一个孩子,大帝将这唯一在世的同胞妹妹嫁与了长孙无忌之子长孙诠。并亲自主持了婚礼。他们的婚姻堪称琴瑟和谐。后来的变故就不必提及了。长孙诠暴卒于流放地后,公主异母秭东阳公主,为她保媒,再嫁京兆韦氏彭城公房的韦正矩。公主因曾是长孙家新妇,被天后所恶。大帝虽怜惜她,无奈自身为风疾所扰,也无过多精力过问他们的婚姻生活。韦正矩见讨了个不受帝后喜爱的新妇,便时常冷语折辱,出言不逊。他将自己在朝中的不得志归咎于公主,认为是公主得罪天后才牵连到他的。常年郁郁寡欢的公主最终病倒,未及传御医便暴薨于宅邸。"
"噩耗传来,大帝几近晕厥。这才想起公主曾多次在他面前哭诉附马的无礼。震怒下严命穷治,结果是三司推事,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二十多个官员一同审讯附马。那韦附马原以为自己的老婆无人问津,此时才想起她是大帝唯一的胞妹,悔不当初。对公主的死因又没个说的出去的理由,一时这样一时那样,大帝怒不可遏,对这个妹夫的惩罚令人瞠目。上堂来先安了个侍主不周的罪名,打了八十大板,三堂会审后干脆定了谋杀,将其斩首,全族流放。这还不算完,大帝伤心之余,竟恨上了做媒的东阳公主,竟将这个妹妹全家也流放了。还没完,又牵怒上了公主身边几百宫人内侍,认为是他们没有好好看护,公主才被附马欺辱,将他们全部赐死以陪葬。还没完呢。一年后公主下葬,大帝哀其苦,以皇后礼下葬。因深恨她的侍者,命匠人将其墓壁画上所有侍者的脸全部铲除。"
尚宫说到这里,凄然笑道:"当日你们争先恐后要去贵戚家侍奉,可知那也未必是好事的。"
韩尚宫走后,留在帏帐中的内侍女官无事可做,有的观望场上的比赛,有的默默伫立想心事。此时就见一十四五岁的小黄门,自袖中取出一卷书,站在角落里兀自读了起来。我有些懊悔。这真是个好办法。下回我也带本书来看。正想着,就听远处一声唤:"元一.."那小黄门应声抬头,放下书跑了出去。
我立即走过去,拿起那本书解闷。刚一翻开,立即惊奇地发现,这竟是我抄的那本毛诗。已被装订成册,加上了天青色的书皮。我欣然翻看着,竟未发觉那小黄门又回到帐中。
他有些不悦,对我一揖道:"典饰可否把书还我?"
我笑着对他道:"很抱歉,不经你允许就动了你的物品。这本毛诗,是我抄写的。"
他立即喜道:"真的!典饰字迹好个功力!"
他眉飞色舞的自我介绍,说他姓冯,名元一,是毬场的内侍,下月要去测墨义,故这几日临阵磨枪抓紧看书:"典饰知道么?昨日我服侍的是邵王。他见了典饰的笔迹,也连声的赞叹呢。尤其是那篇序,邵王说字写的甚好,定是临过一个什么夫人的帖。他还说,等我看完了,他就去修书院要了这本毛诗,回去让郡主们也看看。"
我笑道:"郡主们天天要去命妇院,与修书院同在一处,邵王让她们自己去找岂不更方便。邵王一个男子,不宜随意出入内廷。"
冯元一忽然面色神秘,凑上来说道:"典饰还不知道么?宅家前日命设立一个叫奉宸府的衙署,要编一部叫三教珠英的巨典。该书需涵盖儒,佛,释三教精华,编书人需学贯古今,博彩众长。故宅家面向全神都的官宦人家征集编辑人员。最好是年少博学的。宅家还把原来供职于控鹤监的各位名士,都安置到奉宸府去了。"
听到这里我已明白,这是皇帝欲掩污迹,将控鹤监改为奉宸府。让那些男宠们编书,用以搪塞外人。当然,谁都知道,美少年们是不会编书的。
"你猜这奉宸府设在哪里?就在修书院隔壁!"
"什么?!"我惊的叫起。我怎么这么倒霉,怎么躲都躲不开!若是考到那三院当女官,岂不是还要碰到那些面首们!
"所以郡主们都不爱去命妇院了。邵王大概也有所顾忌,才要自己去替她们出入书院的。"
一边是大讲特讲贞静守节的命妇院,一边是女皇帝从全洛阳征集来的男妃住处。还有比这更无稽之谈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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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公主墓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