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圣历元年三月一个晴朗的午后,见到了一身风尘两鬓霜霜的庐陵王。
皇帝近年日渐气伐体衰,午睡后我为她净面盥洗,金箔花钿,真珠笑靥,青黛蛾眉描入云鬓。我扶她坐落于集仙殿,她看着眼前的狄国老,仍淘淘不绝的规劝她迎回儿子。国老斑白如雪的两鬓随着他慷慨陈词不安分的跳动,说到动情之处,老人涕泪四下,不可名状。
皇帝怅然若失,仰面沉思片刻后,缓缓叹道:"既如此,还卿庐陵王!"
身后软烟罗帐轻轻分起,自后面显出一个四十多岁,畏缩微胖的身影。
满殿的人全惊呆失色,连我们这些贴身服侍皇帝的宫人,亦不曾想到,原来众人心心念念的庐陵王,已被皇帝秘密接了回来。
狄仁杰昏花双眼,一错不敢错的盯着眼前人。待反应过来这究竟不是梦幻时,惊慌上前,拉住那男人的手,颤危危跪倒在地,说不出话来。
皇帝带着几分疲惫无奈的神情,懒懒看着国老的悲喜交加。半晌她转过头,望着儿子,目中难得的显露出一丝眷恋慈祥,缓慢开言道:"哥儿竟有白发了么?"
庐陵王李哲,拜倒在老母前,哽不能语。
当晚,皇帝于西苑合璧宫齐圣殿设家宴,为李哲全家洗尘。
我与另十几名司饰内人,于宴饮进行当中进入殿堂,为殿中大小香炉香熏香球,更换香药。
家宴已过半,皇帝带着张氏兄弟离坐入内更衣。我们鱼贯来到各自要负责的香器前。我打开垂于御案帐帷下的镂空花鸟纹挂链银香球,向中心处的小香盂里加入香饼。
银香球的设计十分精妙,内有两层同心圆环,中心是一个盛香饼和香药的小香盂,圆环与香盂之间以轴承相连,与浑天仪同理,无论香球怎样碰撞转动,内部的圆环都会相应滑动,辗转调整,使香盂始终保持水平状态,而炭灰香药不致倾倒而出。待我闭上外壳,一股甜润百花香气自镂空的香球内旖旎散出,无痕地绵延。
从我的角度,可以很清晰的观察到庐陵王一家人。他们依此排开坐于御案右侧,上首是李哲和一位中年妇人,不用说当是庐陵王妃。接下来是七八个孩子,两两一食案,年龄从十几岁到三四岁不等。庐陵王夫妇已经吃完了,他们的孩子还在大块朵颐。当那芬芳香气飘开时,我听到王妃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微笑对身边的丈夫道:"是极品凌水香。还记得么?"
她目中莹莹泪光,看着李哲。片刻后伸出手去,紧握住丈夫瑟瑟发抖的手。掌心相对,传递着她从未更改的鼓励,一如他们在房州时,无数次的以如此姿态迎接着神都敕史的笠临。"我们终于回来了。"她牵动唇角,那满是皱纹的脸好象菊花绽放般的微笑起来,令人辛酸不已。
长期暴晒于日光下,得不到半点滋养的面容,使她看起来和乡间常年劳作的农妇没什么区别。然而透过她粗糙的表皮,我还是能依稀看出她昔日的风采。她的双眸依然清澄,她的眉目依然清秀。倒退二十年,这般标致容颜,当属绝色。
紧挨着她右手边另一张几案旁的,是一位十几岁的青衣少年。我的目光掠过他面庞,再转眸看一眼王妃,不由得暗自轻叹,这实在是两张太过相象的脸。玉琢就,雪妆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他略带腼腆的神情,看着眼前这一切,唇角微颤,暴露出他掩饰不住的内心慌乱。若不是政海波涛,眼前这清秀少年,也该是锦缎绣衣,簪花幞头,于坊间跑马蹴鞠,投壶猜枚,一如洛阳城中那一干王孙。
**************************************************************************
注:文中出现的镂空花鸟纹挂链银香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