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皇心情复杂的看着国老背影远去后,自己也在殿里陷入苦思。时而左思右想,时而站立呆望,时而前后徘徊。落日余晖,透过那一条条窗棂,将地面划成一块块长方格,女皇的身影嵌在那格中,好象一道冥灵,困入笼中。明明那笼影是虚幻之物,自己却依然垮不过去。她叹口气,懒懒对我吩咐道:"去传岑长倩,朕要听听他怎么说。"
又一个白发宰相步入皇帝寝宫。现在的女皇,拥有史上罕见的高龄政府,加上她本人,平均年龄七十八岁。在女皇一生任命的倒霉蛋宰相中,活下来的屈指可数,眼前这老人是其中之一,身处权力中枢却能够躲掉一波波清洗,岑长倩长袖善舞的做官本事令人叹服。我听上官说,女皇当初力排众议非要当皇帝时,岑长倩是极少数支持者之一。看来他一向对皇帝言听计从,从到不顾了原则。女皇现在找他,怕是又想要他支持一把。
然而就是这么个明哲保身顺从听话的宰相,听到皇帝有立武承嗣的意思时,竟不加思索的回绝了:"立储为国本,皇嗣为陛下亲子,现已居东宫,谦恭仁孝毫无过错!陛下万不可更立承嗣!"
这么拥戴自己的人,也不能接受自己死后仍由武家人来接掌河山。女皇干瞪着眼,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今就算是她再次力排众议,不顾死后断掉香火血食的危险,将天下送与武家,她的大周也延续不下去了。没有能臣良将的辅佐,周朝第二代皇帝将是彻底的孤家寡人,既不会用兵打仗也不会治理天下,前有万民所指后有李唐虎视,这不是送他们当皇帝,而是送他们上黄泉!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武家人当了皇帝,为保位子稳固,必然对李唐族人展开更大规模杀戮,比自己当初杀的还要狠,自己仅剩的三个孩子将尸骨无存。若他们坐不稳,被李家人赶下来了,那么李家人对武家人,同样是杀无可赦,连脑子都不用动,就照着她当初的样子学就行了。最终的结果,是无论娘家还是夫家,鬼都不剩一个。
怎么办?怎么办!召回庐陵王,传位给儿子?位子本来就是从他那里夺来的,给了儿子哪里还有武周?大周朝是自己一生的心血!不甘心,实在不甘心!女人要想保住点成就,怎么这么难呢!
夜色渐渐笼罩了殿宇,殿中走马灯似的人影终于不再是老迈的宰相重臣,而是两个青春无敌,美貌非凡的小伙子了。我手持一柄铜狮纽双耳平底熏炉,为皇帝熏衾暖帐。熏炉平缓滑过鸳鸯绣衾,凤帐萧疏,随着龙烟细袅,幽雅的褰动着。耳边传来皇帝与张易之低沉的谈话声。
相较其六弟的相貌,张易之便算不上是美了。然他眉宇间自有一段风流不羁,银狐般的邪魅动人。修长洁白的手指,弄惯了洞萧,现在缠绕在皇帝青筋楞起皮肉干涩的手中,如此鲜明的对比,看的人有些心酸。
"宅家还在为立储伤神么?"他清凉温柔的嗓音悦耳荡漾在我们耳中。
"血亲骨肉,母子连心,宅家何不就顺了天意,立庐陵王为储君呢?"这是张昌宗的声音。
却听皇帝烦躁说道:"庐陵王,庐陵王!我的耳中都起趼了!怎么连你们都在为他奔走?睡个觉也不让我安稳!这次又是谁让你们来吹枕边风的?不用猜,准又是吉顼!"
她颦眉转向张易之,含嗔抱怨着:"我以卿为控鹤监丞,又为卿召设吉顼李迥秀并众多才能文士为内供奉,原是期冀你这控鹤监如仙人洞壑,尔等清雅之士吟风弄月,清逸出尘。怎的不见片纸诗词,却见你二人终日与吉顼相谑。朕的家事也拿来搬弄!"
张易之目中一丝悲色转瞬之间轻流而逝,温温柔柔低头一笑:"宅家恩德,臣敢不涕零。只是臣与六弟于这江山社稷并无尺寸之功,现今陡然贵宠如此,并非以德业取之。宅家待我二人如此优渥,天下人不免侧目。如再无大功于天下,他日如何自全呢?"
"那么你想要立的功,就是迎回庐陵王?"
二张扶着女皇来到床边,张易之勉强笑道:"臣与六弟不过是怀了个傻心思,为自己的将来略微合计合计。如今天下士庶咸思庐陵王,臣若能系苍生之望劝导宅家迎立庐陵王,异日天下人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女皇苍白昏钝的目光怜惜无比地落在两个情人脸上:"可怜你们还这么年轻...我又能拿什么长保你们富贵呢?"她无力地呢喃自语:"你二人若能有功于庐陵王,庐陵王..."
我于圣历元年三月一个晴朗的午后,见到了一身风尘两鬓霜霜的庐陵王。
皇帝近年日渐气伐体衰,午睡后我为她净面盥洗,金箔花钿,真珠笑靥,青黛蛾眉描入云鬓。我扶她坐落于集仙殿,她看着眼前的狄国老,仍淘淘不绝的规劝她迎回儿子。国老斑白如雪的两鬓随着他慷慨陈词不安分的跳动,说到动情之处,老人涕泪四下,不可名状。
皇帝怅然若失,仰面沉思片刻后,缓缓叹道:"既如此,还卿庐陵王!"
身后软烟罗帐轻轻分起,自后面显出一个四十多岁,畏缩微胖的身影。
满殿的人全惊呆失色,连我们这些贴身服侍皇帝的宫人,亦不曾想到,原来众人心心念念的庐陵王,已被皇帝秘密接了回来。
狄仁杰昏花双眼,一错不敢错的盯着眼前人。待反应过来这究竟不是梦幻时,惊慌上前,拉住那男人的手,颤危危跪倒在地,说不出话来。
皇帝带着几分疲惫无奈的神情,懒懒看着国老的悲喜交加。半晌她转过头,望着儿子,目中难得的显露出一丝眷恋慈祥,缓慢开言道:"哥儿竟有白发了么?"
庐陵王李哲,拜倒在老母前,哽不能语。
当晚,皇帝于西苑合璧宫齐圣殿设家宴,为李哲全家洗尘。
我与另十几名司饰内人,于宴饮进行当中进入殿堂,为殿中大小香炉香熏香球,更换香药。
家宴已过半,皇帝带着张氏兄弟离坐入内更衣。我们鱼贯来到各自要负责的香器前。我打开垂于御案帐帷下的镂空花鸟纹挂链银香球,向中心处的小香盂里加入香饼。
银香球的设计十分精妙,内有两层同心圆环,中心是一个盛香饼和香药的小香盂,圆环与香盂之间以轴承相连,与浑天仪同理,无论香球怎样碰撞转动,内部的圆环都会相应滑动,辗转调整,使香盂始终保持水平状态,而炭灰香药不致倾倒而出。待我闭上外壳,一股甜润百花香气自镂空的香球内旖旎散出,无痕地绵延。
从我的角度,可以很清晰的观察到庐陵王一家人。他们依此排开坐于御案右侧,上首是李哲和一位中年妇人,不用说当是庐陵王妃。接下来是七八个孩子,两两一食案,年龄从十几岁到三四岁不等。庐陵王夫妇已经吃完了,他们的孩子还在大块朵颐。当那芬芳香气飘开时,我听到王妃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微笑对身边的丈夫道:"是极品凌水香。还记得么?"
她目中莹莹泪光,看着李哲。片刻后伸出手去,紧握住丈夫瑟瑟发抖的手。掌心相对,传递着她从未更改的鼓励,一如他们在房州时,无数次的以如此姿态迎接着神都敕史的笠临。"我们终于回来了。"她牵动唇角,那满是皱纹的脸好象菊花绽放般的微笑起来,令人辛酸不已。
长期暴晒于日光下,得不到半点滋养的面容,使她看起来和乡间常年劳作的农妇没什么区别。然而透过她粗糙的表皮,我还是能依稀看出她昔日的风采。她的双眸依然清澄,她的眉目依然清秀。倒退二十年,这般标致容颜,当属绝色。
紧挨着她右手边另一张几案旁的,是一位十几岁的青衣少年。我的目光掠过他面庞,再转眸看一眼王妃,不由得暗自轻叹,这实在是两张太过相象的脸。玉琢就,雪妆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他略带腼腆的神情,看着眼前这一切,唇角微颤,暴露出他掩饰不住的内心慌乱。若不是政海波涛,眼前这清秀少年,也该是锦缎绣衣,簪花幞头,于坊间跑马蹴鞠,投壶猜枚,一如洛阳城中那一干王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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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出现的镂空花鸟纹挂链银香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