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上官婉儿近前轻声奏道:"公主来了。"
我抬眼往苑门外望去。远远看着一群女官簇拥一位丽人迤逦而行,缓缓进入西苑。
入内的贵妇年龄与上官相仿。头上高挽着惊鹄髻,如同振翼起飞的鸟儿一般临风招展。一件樱桃色低领对襟夹缬衫子,一对酥胸粉香如雪,呼之欲出。下系抹茶色瑞花纹八破纱裙。通身色彩极其清淡素雅,并无半分镶金缀玉,只鬓旁斜插一支堆云纹点翠花丝錾刻白犀角小凤钗,剪云裁月,名贵无比。独一无二的珍贵材质和精湛工艺暗示着主人的品位。万般独宠天下无双的公主,自是无需穿金戴银向人显示的。素净的面容不施脂粉,丰润娇盈的双唇不点而红。唯有宽广的额头上一朵翠钿,将整张面庞点缀的生动艳丽。
女皇陛下年轻版。
至此我知晓,为何当初的李治,如此迷恋当年的她了。
太平公主来到皇帝身边,略微福了一福,轻唤一声:"阿娘。"
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广额丰颐,银盆杏腮,此时却有些暗淡无光。太平的神情颇有些寂寞,眉心间一抹淡淡的忧伤,无声立在母亲身旁。
女皇亦看出她神色黯然,笑着对她招手道:"来,坐到我身边来!"
女皇关爱的看着这唯一的女儿。在她身边这么些日子,这种眼神我还是头一次从她眼里看到。
女皇拉着太平公主的手,轻声问道:"吾儿因何不乐?"
却不料这一问,引出公主如珠断般滚淌而来的眼泪。
太平低声泣了一会,收住了泪水,冷冷叹息道:"儿如何乐的起来?阿娘,您要将四哥怎样?"
她望着皇帝的双目中明明白白的写着渴望。她是来讲情的,她是如此迫切的希望,这个六亲不认的冷酷女皇,这次能网开一面,善心大发,放过她可怜可悲的同胞兄长。她再也不想看到他们落难了,衣不遮体的流放,无原无故的命丧,她早已经看够了。
女皇微微一笑:"吾儿刚生育过,身子还很羸弱。应早些回去静养..."
太平公主低声打断她:"儿不需要静养。儿已经生过八个了。儿每诞下一子,都留下一缕胎发,都要到庙前进香,保佑他们平安生长。阿娘难道不是这样想的么?"
一直冷眼旁观的来俊臣,此时走上前来,恭身下拜参见公主。
太平的脸色霎时雪白。瞪着他的眼中流转着仇恨的色彩。她很明白,若不出什么意外,眼前这人就是此次母亲派去的打手,正磨拳擦掌,直等着女皇一个暗示,便要扑到她四哥身上。太平冷笑了一声:"果然又是你。公的石子这回投中的是皇嗣,下回会是谁?!"
来俊臣在自家的后院里树起许多靶子,上书朝中王公大臣的名字。他用石子砸这些靶子,砸中谁,谁就是谋反。
太平公主双眸一凛,一道寒光射向母亲道:"若他来中丞有一日投中的是儿,阿娘也会将儿绑缚市曹枭首示众么?!"
女皇依然神色恬然,不徐不躁:"吾儿莫要轻信流言。那都是朝中阴暗小人恶意诋毁俊臣的。俊臣为国辛劳,于社稷有功。"
得到嘉奖肯定的来俊臣,低首文雅一笑。他双手一恭,对公主施礼拜道:"公主念及手足,心怀伤悯,仁爱友悌之情,令臣唏嘘。然公主可知,情感乃治驭天下之大敌。"
他神采飞扬,侃侃而谈。俊美的双颊隐约带着桃花色:"怜不可存,怜人者无证其忠。友宜重惩,援友者惟其害。"他微笑道:"怜悯之情,是万万不可存在于公主内心的。公主今日对兄弟伸出援手,他日便要为这片仁爱之心所害!"
他目色苍茫,带着一丝超尘的恬淡:"人世间,本不存在什么情感。有的只是利益,和维持住利益的各种关系。这其中最主要的几层关系,是君臣,父子,敌友之间的关系。而决定关系的主导因素,是权力。"他顿了顿,缓慢说道:"权者,人莫离也。取之非易,守之犹艰!夺取权力本就是难事,守住它就更为艰难,没有足够的智慧,到手的权力稍纵即逝。公主应该知道,权力的丧失意味着什么。"
他极其缓慢的点拨着。象是经筵中的主讲,在循循开导着他的学生:"守住权力的智慧,简单一个字,谋。谋,便是心术。是一时一刻不可懈怠的。"
他柔和的笑着,凤目旁睐清淡远山,一字一顿说出他的传世名言:"上不谋臣,下或不治;下不谋上,其身难晋;臣不谋僚,敌者勿去。官无恒友,祸存斯虚,势之所然,智者弗怠焉!"
包括皇帝在内的学生们,一时都呆了,无人说的出一句话。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太平公主的赞叹声:"如此心机!几人能及!"
公主凄凉冰冷的声音,字字响起:"上级是用来出卖的,下属是用来陷害的,同僚是用来背叛的,朋友是用来计算的!"
两行清泪,从她丰润的下颚盘旋滑过,滑到裙角,洒落在地上。
"生孩子是用来布局的,儿女是用来当棋子的。"我无声的接着公主的感慨,替她在心中说出她不能说的话。我微微抬首感谢上苍,感谢它没把我穿越成为女皇的孩子。
"公主果然是宅家爱女,同样的英资天纵!"来俊臣满意的笑着。
公主忽然拔出头上凤钗,猛的向来俊臣那张俊脸投去。来俊臣躲闪不及,尖尖的钗尾不偏不倚刺破了来俊臣的下巴。几滴血随即淌了下来。果然是母女,发脾气的方式都一样。
来俊臣连忙掏出袖中丝帕捂住伤口,待流血稍微止住后,宅家便命小黄门带他去太医那里。"可别留下什么伤疤!"女皇吩咐着。
坊间传闻,太平公主乃投壶高手,今日这一出手,见证了此言不虚。
"你果然是姓李的!"皇帝待来俊臣退下后,从鼻子里斥出哼气声,令人不寒而栗。
"你们李家人,个个的心怀狡诈,狼子野心!"皇帝越说越怒:"我把你嫁到武家,给你儿子们封侯,将你的食邑破例加到一千二百户,位比亲王。至今已加到三千户,你犹未甘心!你仍想当李唐的公主!你们李家,倒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心心念念,为你那些哥哥们操心?"
太平本是低头不语,此时却忽然抬头,眼波闪烁,直面皇帝道:"阿娘!您就没有从李家获益么?您以为,天下景仰您,百姓忠于您,百官臣服您,因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在他们眼里,您始终是李家的新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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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来俊臣的话,出自他的《罗织经》。新妇,即媳妇。唐代管媳妇叫新妇,公婆叫舅姑,女婿叫细郎。
惊鹄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