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次摘下皇帝花冠上那数百件簪钗华胜,我和另几个司饰女官捧着巾栉奁盒。待最后一件鎏金双凤缠枝钗拔下,皇帝的乌云长发如瀑布般流泻到地面上。我有一瞬间的失神,这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妇人的头发么?林司饰目不斜视,全神贯注的与皇帝的长发奋战。我仔细观看着。她先将全部头发挽成顶髻,再用蓖梳挑成云朵状,前面一朵挽的较为松散,出现薄如蝉翼的效果,后面拢成扇形,用簪钗固定好。最后在我捧着的奁盒中审视片刻,选了一枚方型粉红碧玺花钿,中间镶有镂空点翠凤鸟纹,贴在前面那朵小云朵的末端掩盖发梢。
皇帝对着镜子左右侧首,喜形于色,看来十分满意。我刚要上前替她行导引术,却见一年轻男子走来。他手捧水晶盘,盘中并排放着两样东西。男子神态颇为恭敬,走到皇帝面前:"启奏陛下,民间现一奇石,通体洁白且带赤色花文,百姓疑为神授,献于州府;另有襄州人胡庆,于山中行走时得一神龟,龟腹上书写天子万万年。胡庆献于阙前。政事堂的相公们都相互道喜,以为此二物为天降祥瑞保佑大周,固呈宅家御览。"嗓音尖细面白无须,我才意识到这不是男人而是太监。又一琢磨那时候好象不叫太监。
皇帝果然面露喜色,捧起那块白石头左看右看;放下后又拿起那个乌龟,果然见龟肚子上有一行红色文字。皇帝两眼放光,神采非凡,立即招呼大家上前,同她一起分享上天的垂爱。宫人们围住盘子引颈观赏,然后她们口中念着颂词,微笑着祝贺皇帝,上天垂象,天授明君,玄天眷命,既寿永昌。 皇帝满意的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似是要将这赞誉连同身旁金狻猊口中吐的香雾,一并收进去。
我们司饰女官由于手中捧物,无法上前,只能站在原地,看皇帝的真心陶醉,听宫女的言不由衷。我无声的叹气。任何一个现代人,看到这幅景象都能轻易的联想到那句名言:慌言重复千遍即为真理。
牝鸡司晨,纲常扫地。纵然是权倾天下又如何?即便是杀人如麻又怎样?总是无法取得人们内心深处对她的认同。今天可以慑于她的淫威对她俯首贴耳,明天就能因她失去权杖而弃如敝履,波谲云诡之间她缺的,就是那么一点肯定与认同。拼命彰显合理的背后,多的是缺乏自信的悲伤。天下人如何能够真的信服,一个女人会是顺天应命的正统?于是今日河里多了块花石头,明日天上打了个莫名其妙的雷,都成了她的稻草,她的信仰,在一片悦耳声中,她真的相信,她是万民景仰的真命天子,她御宇垂训的合法性无人质疑。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所有的人都在配合着她,好心的安慰着这个从底层爬上来的老妇。谁也不会那么不识相,去打破她苦心营造的美梦。
可偏有那不识相的人。就在宫人们围着祥瑞道喜时,另一个小太监引着一个洛腮胡子老头跪倒在君前。这老头穿着红袍,腰间系着的就是我昨天见到的带子,碟躞全都扣在环上,缀着一大堆碟躞七事,走起路来叮档做响。
"内侍,快把民间呈现的祥瑞之气送与李卿观赏!"皇帝高兴的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得了宝贝。先前那个内侍恭恭敬敬的接过水晶盘呈于白胡子老头面前。
可是这个李卿似乎一点都不买帐。拿起那块石头,冷冷问内侍:"这是何物?"
"此乃白石,上有赤色花纹。相公们说赤者红心,所以这块石头应为忠心石头。"
我拼命咽口水来掩饰笑意。
"这块石头是忠心石头。"李卿重复着他的话,瞪着那内侍,突然变色,厉声诘问道:"那其他石头都是造反石头吗?!"
这回连咽口水都帮不了了,我实在隐藏不住笑出声来。忽然又觉得失礼,皇帝还在那坐着呢!可是很快我就释然,因为除了皇帝和李卿,其他的人都和我一样。
这倔老头还不罢休,又从腰间摸出刀子,抓住那只神龟,三下两下就把红字刮尽了,扔回盘里,大声秉告:"这是红漆写的!不是天生的!进献此物之人哄骗陛下,应该法办!"
欢乐渐渐从皇帝脸上褪去。可怜的老太太,这点寄托都不给。我有点心疼她。皇帝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不必了吧。这人倒也没坏心眼。"
李卿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听小黄门飞报:"玄武门守将右羽林将军李多祚求见陛下。"
廊庑下隐约有位穿红袍的官员在等待接见。获准后他大步来到御前撩袍跪倒,手持笏板高声禀告:"陛下!数十位西蕃驻神都酋长聚于玄武门前割耳剺面讼冤,血流满地!皆言阿史那斛瑟罗被来俊臣罗织诬告,求陛下将此案移交有司,详察冤情。"
皇帝轻蔑一笑:"什么大事!竟能让这么多蛮夷首领为他割耳毁容!斛瑟罗也忒小气了,一个细婢,不过擅长些歌舞。朕的宠臣看上他家婢女是他的造化!"
右羽林将军和那李卿均不顾礼仪,诧异的抬头看着皇帝。大概不相信皇帝会这么毫不掩饰的护短。那个将军戴着一个很可爱的帽子。帽子中间有只向下俯冲的鹖鸟。
"李多祚,李昭德,你两去告诉那些蛮人,阿史那斛瑟罗是谋反大罪,俊臣正在推事院审理此案,叫他们各自散去,否则按轮坐处!"
羽林将军头顶冒汗,权衡着开了口:"陛下,西突厥各部首领数十人皆为其酋长请命,蕃人舆情不可小视..."
皇帝不耐烦的打断:"此案现在若移交三司推事,俊臣的颜面往哪里搁?!"
羽林将军还想争一争:"陛下所虑固然明智,只是,只是..."
"只是只有他来俊臣的颜面要紧,别人的颜面就不要紧了么?!"李昭德接过将军的话尾,理直气壮的争辩道:"陛下护宠臣而轻夷狄,岂不令四方诸蕃寒心?斛瑟罗平叛西突厥各部后,率众首领归附大周。陛下钦赐称号为竭忠事主可汗。仅仅因为不肯献上细婢,竭忠事主之臣一夜之间便成谋反主犯,陛下钦赐岂不成了儿戏?如此翻云复雨无情无义,他日谁还会为国效力?"
皇帝一口气还没喘过来,李昭德干脆高昂着头,直视着她大声道:"陛下还记得当年高皇帝所颁布的禁酷刑及匿名书诏么!先帝禀耻格之义,含恻隐之怀,详定刑名以期杜浇弊之馀源,削繁苛之峻法。酷刑之事,非复一途,楚痛切身,何求不得?!更有所谓的匿名投书,隐其姓名,诬人之罪,所陈之事,皆极虚妄。先帝深恐此风若点扇,为害为蠹,百年难返,遂钦定《永徽律》,明文禁止匿名投信,诬告者反坐。我朝《唐律疏议》更是集历代律法于大成者。其中详尽规定死刑必须经三省五品以上官员联合复审,地方或中央大案必须经大理寺卿会同刑部侍郎、御史中丞三堂会审。审理过程必须上奏天子。京师三覆奏,州县五覆奏。人犯处决必须在秋季肃杀之时。如此慎重繁琐,皆因大德曰生,人命可贵,人死不可复生。而今陛下任由酷吏横行,践踏法制,律法已成一纸空文! "
他如此大胆,直斥皇帝背弃了她夫君的治国之道,殿中气氛骤然紧张,空中弥漫着的似乎不再是香雾,而是硝烟。那羽林将军先是惊诧的看着李昭德,然后低头沉思片刻,亦扬起头沉声禀道:"臣与阿史那斛瑟罗虽不同族,但皆为外蕃之臣。蕃人各部当年归顺天可汗,皆因仰慕天朝教化,甘愿万世臣服。臣可用项上人头担保阿史那斛瑟罗不曾谋反。"
此二人一唱一和,终是把皇帝最后一丝耐性磨光了。厚重的白粉再也掩不住脸上的血管自内向外涌涨,凤目射出的两道寒光便如厉剑斩向她的对手:"你们当真活的不耐烦了!一个个忙不迭的前来送死!"
皇帝愤怒的吼声如同暴雨前夕的闷雷,接连响彻在殿堂里:"朕事先帝二十余年,忧天下至矣!尔等公卿之辈,荣华富贵皆拜朕所赐,百姓安乐皆朕长养!先帝以天下托顾于朕,不爱身而爱百姓。而今却是公卿将相联手对抗于朕,汝等何负朕之深!"
说到这里皇帝的声音中已有不可掩饰的悲凉,这是一种被所信所托之人抛弃背叛的凄凉,任天下无敌的铁血女皇,此时亦被这片伤感所笼罩,无处可逃。
然而皇帝是在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让臣下看穿情绪的。女皇及时意识到了这点,在臣子还没观察出她的变化之前,语风已转为一片杀肃之气:"众卿当中,有威望老臣,倔强难制超过裴炎的吗?!有将门贵种,纠合亡命超过徐敬业的吗?!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超过程务挺的吗?!有没有?!"
她得意的一仰下巴,挑衅的藐视着对手:"这三人,众望所归,一朝不利于朕,朕动动手指就要了他们的命!卿若觉得自己比他们强,做出来给朕看看!不然,趁早革心事朕,别让天下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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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发式出自于段简璧(617~651年),字昙娘,唐太宗外甥女墓壁画:
清晰复原版:
初唐五品官员公服:服浅绯,乌纱幞头,碟躞七事:
附李治那篇圣旨(标点符号为现代人后加的):全唐文 卷十一 禁酷刑及匿名书诏
门下:朕闻小大以情,义重前诰,哀矜勿喜,道光遐册。朕恭膺宝业。嗣临亿兆,留心听断,劬劳日昃,一物乖方,纳隍轸虑。今既科格咸备。宪制久行,鞫讯之法,律条具载。深文之吏,犹未遵奉,肆行惨虐,曾靡人心。在含气之伦,禀柔脆之质,乃有悬枷著树,经日不解;脱衣迥立,连宵忍冻。动转有碍,食饮乖节。残酷之事,非复一途,楚痛切身,何求不得,言念及此,深以矜怀。又挟匿名书,国有常禁。凡厥寮庶,咸应具述。近遂有人,向朝廷之侧,投书於地,隐其姓名,诬人之罪。朕察其所陈,皆极虚妄,此风若扇,为蠹方深。自今以后,内外法司,及别敕推事宜,并依律文,勿更别为酷法。其匿名书,亦宜准律处分。庶使泣辜之情远覃於四海;卹刑之旨,长垂於万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