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时,加拿大的坟地常被我误为公园的延续。我那享年96岁的公公躺在本拿比一个坟场,公公当年之所以选择那里,是因为可以居高临下地眺望Metrotown的繁华,俯瞰着幢幢高楼大厦和盈盈鹿湖。
那个墓场没有一块竖立的墓碑,墓碑都水平方向地嵌入在草地中。
今天是周五,几乎没有什么人来祭祖。远远看去,就是一山坡的草地间或许多鲜花。
往年周末来的时候,人会多一些。泊了车,五颜六色的鲜花和绿莹莹的草地上行走着扫墓的人群,犹如春游一样。也全然没有国内清明时节的浩荡和拥挤。更没有烧香烧纸摆菜肴祭祖的习俗(或许是不容许)。大家只是放一束花在预留的雨水洞里。
我们和往年一样,在老父亲的墓前放一束彩色的菊花,低头悼思几分钟。
然后就上车,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的樱花,想着我所知很少的公公生平。
我来温哥华的那年,公公已经92岁了。我是一个喜欢听老人讲故事的人,第一次外出饮茶真见面了,才知道人老不一定话多的。公公不多话,如果你不提出问题的话,他几乎不讲话,只是说:吃吧吃吧。
可是我对公公的身世很好奇,让俺家LG做翻译,问了好多问题,公公都简洁地回答了,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没有任何装饰,只是直叙。
公 公在一个大家族里排行十七,很小父母双亡,读了几年私塾,就跟着堂哥们做生意。十三岁去了墨西哥在堂哥开的店里当艺徒,算盘打得飞快。后来回到广东南海, 自己开店开鱼塘。再后来生意做到了广州,解放时可以说是一个工商地主-乡下有田,城里有店。就在土改后公私合营前,公公的家族全体大逃亡到香港,家乡的房 子至今是保护建筑,我和LG2005年回去看过海南乡下也去了广州老房子。广州老房子有个老乡住着,镂空的木雕门和阳台,很有故事。乡下的庄园大门挂着一 把大锁,一位开杂货店的乡亲有钥匙,我们进了大门,一座座房子看过来,我这个比较感性,看着空空如也的大院和门口的池塘,心想,当时要有多大的决心才能离 开这套地主庄园呀。
在香港,他们家族的人继续做生意,但是住的地方非常窄小。大陆文革那年,公公的堂兄都过世了,他成了家族的老大,他觉得香港也不安全。那是俺家LG已结婚(前妻),是个教书匠。寡言的公公突然请长子饮茶,说了一句话,你准备办理移民吧,到加拿大去。
于是LG开始申请,他们家族的人同时申请移民全球,有去澳洲的,去美国的,最多的是加拿大。这样三年后,全家族等于第二次大逃亡-香港没有一个亲戚了。
公公1970年到了加拿大后,再也没有回去香港也没有回去老家过,即便他们家族的祖坟被“开发需要”而平掉,所有尸体被焚烧,他也没有回去认领他父母的骨灰盒。公公安安心心地在温哥华度晚年。他坚持每天早餐后坐天车去唐人街,不管刮风下雨下雪,步行两小时后进广州餐馆饮茶,这样的生活规律雷打不动。他坚持每周一次去世界佛教会做义工-用毛笔记账。
公公94岁那年在车站跌倒摔断了大腿骨,从此不去唐人街了,每天我LG陪他到附近餐馆饮茶,有时我也去。他拒绝别人的搀扶,自己拿着拐杖一点一点的走。
96 岁那年,公公在家里跌倒了,这次没有摔伤,但是他站不起来了。送进本拿比中心医院,大约两周后,LG的同父异母妹妹(医生)告诉我,今天爹爹会走的。果然 第二天一早,公公停止了呼吸,然后被搬上了灵车。守候在病房外的人们(我LG的继母,同父异母的弟妹,以及同兄弟们和下一代好多好多人)都站立起来,没有 人哭泣,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一会,车子就被推到太平间去了。
葬礼那天,他的三个子女都上台说了话,回忆了公公的助人为乐豁达的一生,还念了海外(墨西哥,澳洲,美国)发来的Email唁文。
大家哭声很小,我也哭了,不注重场合地回想起2004年我和LG的婚礼,当时92岁的公公是证婚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流泪但却没有过分地伤心。我欣慰公公一生中的每次决策,使得他的人生完全不同于留在国内的工商地主们。他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也过上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我们家和公公家(现在继母一个人住着)很近,这就是我们附近的樱花树,继母有花粉症,要是公公活着,他一定会在雨中欣赏的。他喜欢加拿大,他喜欢温哥华。他第一次见面问我的话就是:你喜欢温哥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