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进在城里独居的时候,就曾经大着胆子独闯红灯区,在那儿生平第一次看了脱衣舞以后,他发觉这种发乎情,出之欲,止于视的消遣,对纾解寂寞,放松精神大有裨益,一杯清啤,独坐灯下,耳边的悠扬音乐,眼前的玉体横陈,那一刻,他彷佛忘记了一切烦恼,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搬进大学校园以后,宏进也会时不时地在周末坐地铁回到城里,走入那家脱衣舞厅。
那晚宏进看完表演,从舞厅出来,没走几步,就瞥见昏黄的灯光下,一家夜总会门口贴着一张招工启事 - 急招洗碗工一名,工作时间:晚上8点到凌晨 6 点。那几天宏进手头没活,寻思闲着也是闲着,决定干几天再说。
第二天晚上宏进8 点以前赶到夜总会,在服务生引领下,进入厨房,厨房很大,人来人往,五大三粗的大厨三言两语交代了工作,递给宏进一件围裙,把他领到水池边,直接让他上岗。
斯图加特的夜总会种类繁多,从时尚的俱乐部到音乐酒吧,每一个喜欢夜生活的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地方。
宏进去的是一家巴西夜总会,即使在厨房,他也能听到从大厅传来的震耳欲聋的桑巴舞曲。
夜总会的生意很好,8 点刚过,舞池旁就坐满了客人,不久,服务生鱼贯而入,一眨眼的功夫,宏进面前堆满了盆碗杯碟,油腻的剩菜,肮脏的烟头,印着唇红的酒杯,虽然已经在中餐馆经受过锻炼,但眼前的一切,还是让宏进涌起阵阵呕吐的感觉,相比之下,李老板那儿要干净多了。
忍住恶心,宏进一刻不停地涮洗 。夜总会之所以叫夜总会,自然是夜里更加热闹,不知不觉,时间已近午夜,但外面依然音乐喧哗,人声鼎沸。宏进暗骂,这帮孙子怎么胃口这么好,不停地吃,不停地喝,就没有吃饱喝足的时候吗?但客人一刻不消停,他的手脚就一刻不敢歇,动作稍慢一些,那些花枝招展的女招待就会大呼小叫的嚷嚷碗碟不够用了,洗碗的要抓紧。
整个厨房只有一把椅子,那是大厨的专座,宏进一口气干到凌晨 5 点左右,客人渐渐少了,他才得空靠着墙角蹲下来,深吸一口气,吃饭时间到了,虽然眼前堆满了巴西烤肉,但宏进却毫无胃口。
早晨 6 点,宏进下班,此时的他除了八小时不停劳作的双手,身体其余部分似乎都被铁链锁着,动弹不得,强撑起昏昏欲睡的眼皮,宏进慢慢挪向车站。
回到宿舍,天色大亮,楼里的人们已经陆续起来,宏进打开屋门,一头栽进床里,倒头就睡,再次醒来,已是黄昏,起来匆匆吃点晚饭,急急忙忙赶往夜总会。
在夜总会的第三个夜晚,宏进想,这份活不能再干下去了,辛苦倒是其次,但这样黑白颠倒,自己如何有时间去折腾移民的事情?好在这家夜总会有一点比中餐馆强,工资每天一结,拿着挣下的三百马克,宏进告别了这份最“肮脏”的工作。
那个时候,小菁已经把需要公证的材料,陆续寄了过来,宏进一一核对以后,转交给小高,直到现在,他对小高,对加拿大移民申请,依然将信将疑。在小高的安排下,宏进通过国际长途,和移民公司的老板进行了电话面试,老板名叫杰瑞摩根(后来宏进才知道,他是当时国内专唱甜歌的李姓歌星的夫婿,虽然两人几年后离婚了),他对宏进说:“你的背景材料很好,很快就会收到面试通知。”
这个时候知道加拿大移民申请的人越来越多,小路上,饭桌旁,熟人遇见时,申请移民成了必聊的话题,没办法,在德国获得永久居民身份,在当时实在是太困难了,但讨论之下大多数人依然觉得小高的代理是个骗局。
宏进心里也没底,为了防止真的受骗上当以后,自己成为校园众人的笑柄,申请递交以后,宏进没有告诉身边的任何人。
不知不觉,寒假就要结束,宏进开始焦急起来,因为出了寒假,他就不能合法打工了。
这天在劳动局,宏进看到斯图加特最大的百货公司Kaufhof,招聘一名杂工。因为工资不是很高,感兴趣的人是多,但宏进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Kaufhof是德国最大的百货公司之一,其分店遍布全国。斯图加特的Kaufhof位于市中心的主要购物区,是当地居民和游客购物的热门地点,宏进自己没事也会进去逛逛。这家商店不同季节会推出不同的促销活动,每个月底还有库存盘点,所以经常需要人手帮忙。
宏进报到的时候,商店负责人告诉他:“我们需要人手的部门每天都会不同,你早上8点前,先来人事部看看,如果有部门需要人手,你就留下干活,否则就回家,你看可以吗?”
见对方丝毫没提学生非假期不能打工的规定,宏进暗喜,他想,这家商店共有五层楼,有食品,服装,首饰,化妆品,体育用品,家居等等几十个部门,按概率算,每天总有部门需要人手的,虽然未必每天都有活干,但这儿可以成为寒暑假之外稳定的工作点。
宏进已经记不得自己在这座商场到底干了多久,但在记忆里,他冬天布置圣诞树;情人节贴红心;复活节摆设复活蛋;春天装饰橱窗;夏天盘点货品;秋天推销奶酪;冬天打扫积雪。
他几乎转遍了商场的各个部门,从化妆品柜台到运动器材部门,从婴儿用品部到女士服装部。很多年过去,那些总是热情地和自己打招呼的风姿绰约的柜台小姐,那些如花似玉的德意志姑娘们,如今早已儿女满堂了吧。
那年圣诞节,他在服装柜台帮忙上货,店堂里突然响起Ella Fitzgerald的那首《Winter Wonderland》,霎那间,他内心一阵温暖,虽然宏进无法判定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上帝的存在,但在那一刻,他相信上帝就在那儿,他带着慈爱的眼光,从高高的天上注视着人间,注视着地球上那一个曾经自视很高,如今从头再来的孩子,在那儿低头忙碌着......
这一天小吴哭丧着脸来找宏进,说寒假结束了,劳动局空空如也,“格拉芙”告诉他现在不是打工季节,让他回去好好读书。但他前一段时间因为父亲生病,寄回去一大笔钱,现在账户上所剩无几,必须找找地方挣点钱了。他知道校园里很多人都在非假期打工,但他们对自己的打工地点都讳莫如深,对于宏进每天的神出鬼没,他也不想多问,只求宏进,能不能介绍他去那家中餐馆。宏进让小吴给他一点时间,他联系看看再说。
第二天,宏进去Kaufhof上班的时候,去了一趟人事部,问对方需要不需要人手,他有一位朋友可以介绍。因为宏进平时干活很努力,商场各部门在人事部对他的反馈很好,人事部的小姐对宏进说,你让你朋友明天来上班吧。
当晚,宏进把这个消息转告了小吴,小吴激动地满脸通红,搓着双手,来回打转,不停地感谢,宏进说:“没事,我求过人,知道求人者的无奈和狼狈。”
从此两人结伴一起上班,中午吃饭的时候,宏进也多了一个聊天的对象。
周五的晚上,小吴又匆匆来到宏进的宿舍,说:“你想不想去拍电影?”宏进说:“怎么?你奋发图强,不想和我一起上班,想改行拍电影了?”小吴说:“我是认真的。今天下午我在校园遇到一个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对方问我能不能帮忙找几个中国人去试镜,他们要拍一部有关中国古代赌博历史的纪录片,拍摄地点在市中心。明天周末反正没事,咱俩去试试?”
小吴的一席话,勾起了宏进的好奇心,第二天他和小吴一起按照对方留下的地址找到拍摄的工作室。
两人推门进去,想不到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位中国人,都是来试镜的。一位大胡子摄影师介绍了一下影片的内容,情节很简单 - 一位中国清代的读书人告别家里的妻子,进京赶考,结果在路上遇到赌徒的诱惑,就此迷上了牌九,从此一发不可收,赌光了盘缠,最后灰溜溜地回到家里。
摄影师让参加试镜的人一个个走去旁边的房间,宏进和小吴因为去的晚,排在后面,最后一个才轮到宏进。
宏进推门进去,里面一个导演模样的人上下打量了宏进一番,就对旁边的人说,就是他了。
宏进很困惑,不知道为什么连镜头都没试,他们就选了自己。走出门,摄影师向大家宣布:“谢谢大家光临,我们人选已定,各位请回吧。“小吴好奇地问导演:”你们为啥选他?“导演说:”他眼睛里有的东西,你们没有。“除了小吴,试镜的众人带着愤愤不平的神情怏怏而去,留下来陪着宏进看热闹的小吴悄声耳语:”这下好了,你的名声彻底臭了,山上肯定要传说,那个去劳动局抢活的坏人,居然连拍电影也抢了。“
德国人效率很高,当天试镜,当天拍摄,化妆师给宏进带头套,戴辫子,穿上一件灰色长衫,小吴一见,大笑道:“你这样子,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穷酸的孔乙己吗?”
因为是纪录片,所以宏进并不需要说台词,但他要不停地走位。
导演说“今天一共要拍四个场景:
一。宏进告别贤惠的妻子,踏上赶考的路途;
二。走在路上的宏进,意气风发,一路东张西望;
三。宏进路上过夜,走进一间小黑屋,遇见一位老赌徒。在老赌徒的诱惑下,宏进迷上了推牌九,很快输光了路费;
四。宏进带着一脸惭愧,回家再次面对妻子。”
对宏进来说,他最想拍的其实是第一场,他很想知道,扮演自己老婆的到底长啥样,是不是位美女。
但导演却说:”因为扮演妻子的演员化妆的时间比较长,我们先拍第二,三场景。今天我们请来了一位顾问,他负责给你介绍牌九的玩法,同时他也扮演老赌徒的角色。“
话音刚落,顾问出现了,宏进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来人正是昔日在劳动局和自己争抢职位的校友。校友姓冯,他也认出了宏进,大笑道:”山不转水转,咱俩可真是有缘”。
宏进读书的时候,曾经对打麻将很痴迷,但对于牌九,却一无所知。在老冯的介绍下,宏进对牌九算是有了粗浅的了解。
牌九,又名天九,是用木,骨或象牙制成的牌具,早在中国宋朝,牌九就已经成为民间的游戏。每副牌九有16对牌,每对牌都有相同的点数。牌九分为“天牌”、“地牌”、“人牌”、“和牌”,按照一定的规则和点数进行分类。
拍第二场戏的时候,导演让光头拖着辫子的宏进背着一把油纸伞,在绿幕前面迈步走,但几次走位导演都不满意,连连叫停,说宏进没有表现出书生出门赶考时的意气风发。拍摄暂停,导演让宏进好好体会。
背对众人,宏进沉思,他想,什么样的神情才是意气风发呢?当初自己在德领馆拿到签证,走在上海街头,不就是意气风发吗?再次拍摄,宏进内心想象着几个月前在上海的那天,果然这场戏一次过。
宏进长了这么大,自觉文采和口才都有那么一点,但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任何表演天赋。从小学到大学,都是他坐在台下看别人表演,即使是小范围的班级演出也从来没有他的份。他想,难道在德国折腾一次,把我的表演潜能给激发出來了?
第三场戏,宏进面对老冯,忍不住坐下来和老冯一起玩牌九,输钱的沮丧,赢钱的贪婪,这点对于宏进来说,这种情绪和自己当初离开F所时候的怅然,以及后来在劳动局看见招工启事就彷佛看到马克的兴奋没什么两样。
在老冯的配合下,这场戏拍了三次,也顺利过了。
宏进在前两场走位的时候,总隐约地觉得坐在周围观看的人群里,时不时的有一道关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刺得自己有些发烫。
终于要拍第一场了,从化妆室走出一位梳着双髻,身着镶边云衫短裙的清代女子,扮相俊俏,宏进觉得这人怎么这么眼熟,两人走近,定睛一看,竟不由自主地都异口同声说了一句:“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