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进在劳动局混的越来越熟,每次去几乎都不会空手而归。但他长驱直入的方式虽然命中率很高,但因为事先不知道工作性质,所以盲目性也很大.
他拿过的最短的工只有半天,招聘人是一位医生,工卡上语焉不详,只说工作很轻松,只需要两个人半天的工作量,地点就在医生家里。宏进找到平时关系不错的小吴,一起前去。一路上,两人都在猜测这到底是一份怎样的工作,小吴说:“会不会是医生家举行party,需要咱俩打下手,如果那样,我们肯定有啤酒喝了。”宏进说:“如果这样,那对方为什么不让我们穿的正式一些呢。”
带着狐疑,两人来到一户豪宅前敲门,开门的正是那位医生,对方很客气,略作寒暄,就把两人领向后院,一边走,小吴一边对宏进耳语:“你看,我说对了吧,后院肯定在举行聚会”。
到了后院,却空无一人,医生却指着一座土坡,对两人说:“今天你们的任务就是把它清除掉。”
那天刚刚下过雨,地面积着水,土堆早已成了泥堆。看着将近一人高的泥堆,两人面面相觑,宏进头皮发麻,心想今儿非累死在这儿不可了。
但既然接受了这份工作,两人只有硬挺下去。
接过医生准备的工具,两人略作分工,开始劳动。宏进挖泥,装车,小吴用独轮车把泥土运到门外。每个小时,两人轮换。雨后的泥土特别黏,重,比干土难挖多了。一边干活,小吴一边埋怨宏进,害他巴巴地跑这么远来吃这种苦。宏进笑着说:“当初是谁财迷心窍地妄想过来喝啤酒的呢?”
从中午到黄昏,他俩一刻不停,终于把坡铲平。拿着医生给的100马克血汗钱,宏进笑着对小吴说:“医生对工作量的计算还是蛮准确的嘛,说两人干半天,咱俩还真的半天给他干完了。”
只是回家的路上,宏进觉得身上的每寸骨头都疼痛。
德国人虽然表面看起来拘谨,严肃,可是狂欢节却特别多,这些节日名目繁多,花样百出,每一个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狂欢节。每逢此时,刻板严谨的德国人就借机放飞自我、纵情欢乐,大口喝酒,大步跳舞,大声唱歌。频繁举行的狂欢节也被德国人称之为春夏秋冬之外的第五个季节。
为生计忙碌奔波的宏进们无暇和德国人一起狂欢,但这些狂欢节却是他们的福音 - 每一个节日派对,都会衍生出形形色色的工作机会。
那一天,宏进在狂欢节组委会找到了一份为期三天的工作。
这份工作听起来很简单: 卖椰子。但这份工作没有底薪,全靠提成。
去上班的那天,负责摊位的办事员交给宏进一把斧头,一筐椰子还有一口袋吸管,要他拿到王宫广场上叫卖。每个椰子卖20马克,每卖掉一个椰子,宏进赚8个马克。
王宫广场位于斯图加特市中心,广场中央矗立着为庆祝威廉一世国王在位25周年而于1841年建成的纪念柱,纪念柱旁边是1863年浇铸的天使喷泉,这是斯图加特最热闹的地方。
宏进提着一筐椰子来到广场,有些茫然。他长这么大从没有当众卖过东西,更不要说要在这么大的广场,在这么多陌生的外国人面前吆喝了。
在广场一角,放下筐子,宏进拿起一个椰子,扬起头准备嚷嚷,但嗓子里面却好像堵着什么东西,声音发闷,怎么也叫不出来。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他没有卖掉一个椰子,烈日爆嗮下,宏进有点冒汗了。
看着那一筐椰子,他开始焦急起来 - 我总不能傻乎乎地在这儿无声无息地示众三天啊,是好是歹,我必须豁出去了。
想到这儿,宏进气沉丹田,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开始嚷嚷:“Kokosnüsse zu verkaufen! Frische und leckere Kokosnüsse!(卖椰子了,香甜可口的椰子)!”
世人最放不下的就是脸皮,一旦舍弃了那张皮,很多困难都迎刃而解。宏进嚷嚷了没几分钟,就见很多游人从四周聚拢过来。那天斯图加特比较热,在广场四周闲逛的游人口渴难耐,宏进的椰子正当其时。
宏进一边收下客人递过来的马克,一边用斧子劈砍椰子,在椰壳上砍出一个小口,塞进一根吸管,然后递给对方。他此前只喝过椰子汁,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椰子,想不到椰子的外壳竟然如此坚硬,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砸开一个口子。
收钱,砍椰子,塞吸管,递椰子,一次次重复,一次次嚷嚷,宏进早已忘记自己卖了几只椰子。
晚上9点,夜色降临,广场上狂欢的人流终于散去,宏进收拾停当,把剩下的椰子送回组委会,乘车回家。回到宿舍已经10点,热好饭菜,在空无一人的厨房坐下来,宏进这才发觉,双手在不由自主地发抖,既抓不住筷子也捏不紧勺子,没有办法,宏进只能用双手夹起碗来,往嘴里倒......
后面的2天,宏进卖椰子的生意越来越好,但双手也抖的越来越厉害。
三天结束,宏进从组委会接过300多马克的支票,因为激动,因为自豪,更因为连续砍了四十多个椰子,双手无法抑制地颤抖了许久。
因为曾经共患难半天的原因,虽然对彼此的过往还不甚了解,但宏进和小吴还是越走越近。
小吴是安徽人,很喜欢烧菜,每次宏进去他宿舍聊天,总能闻到一股浓烈的徽菜的浓油赤酱的味道,这个时候,小吴也会很自豪地邀请宏进品尝他的手艺。
这天是周末,小吴跑来宏进宿舍,两人坐下闲扯,突然小吴很神秘地对宏进说:“你知道吗?最近山上(斯大留学生喜欢称宿舍区为山上)搬来一家中国人,据说此人特别不是东西。”宏进问到:“他怎么不是东西了?”小吴说:“听说此人原来是F所的,后来转了学生身份。但这人翻脸不认人,借人钱好久才还,而且连个谢字都不说,不止这些,听说他还去劳动局抢工作,把劳动局弄得乌烟瘴气。”
宏进本来只是漫不经心地搭话,听到这儿,顿觉不对,这个描述怎么这么像自己啊。他问小吴:“你知道这人是国内哪儿的吗?”小吴说:“听说那人是江苏的,毕业于N大。”
听到这儿,宏进对小吴说:“你说的那个坏人我认识。”小吴一愣:”啊?他住哪儿?“宏进哈哈一笑:”他就住这儿。“小吴说:”是你?怎么可能?这帮人真是造谣,对老兄的人品我还是了解的。“
送走小吴,宏进坐在桌前陷入沉思:自己这是得罪了谁?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但也许因为忙于打工,自我感觉似乎变得迟钝了。
他突然想起来,前一个周末去送要回国的小彭,当时就感觉在座的几位小彭的邻居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有些敷衍,似乎又有些厌恶,当时宏进没怎么细想,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确实有些诡异。
不行,我必须把事情弄明白,到底是谁在背后造谣,想到这儿,宏进起身去找那天同样去送小彭的小赵,对方是宏进的“饭友“ - 两人在食堂总是坐在一起吃饭。
宏进说明来意,小赵笑着说:”我早就听说那些谣言了,但我没放心里去,只是想你大概无意间得罪人了,我还以为你这么聪明的人肯定知道谁恨你呢,你不提,我也不会嚼舌头,但既然你现在问起,我就告诉你吧,说你的人是唐......”
宏进听罢,很是困惑,自从搬进自己的宿舍以后,再没有见到唐的身影,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他呢?
见宏进一脸疑惑的样子,小赵提醒道:”你再想想,最近你有没有在火车上遇见过唐?“
听到此言,宏进这才恍然大悟。
德国火车票非常昂贵,从斯图加特到当时的首都波恩,区区350公里行程,来回的特快票票价高达200马克。为了让一般民众和学生可以便宜地在德国旅行,了解各地的文化、历史和自然风光,德国铁路推出了特价票,票价15马克,可供最多五人同行。这种票限周六和周日使用,但持票人可以在德国全国境内的区域列车上无限次数地乘坐,包括城市轨道交通、公共汽车和轮渡。宏进和其它留学生曾经组成五人一团,利用这种周末票跑遍了德国南部 - 法兰克福,维尔兹堡,科隆,波恩......
记得某个周末宏进和一伙人结伴去慕尼黑游玩,回程时,车厢里特别拥挤,一班人好不容易找到几个空位坐下,正兴高采烈地聊天的时候,宏进突然看见唐从别的车厢走过来找座位,宏进挥手打了个招呼,又转身和几个同伴继续聊下去,但他没有看见当时唐的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
在唐的心里,当初宏进那么困难的时候,自己出手相助,他应该随时并且总是感激涕零,可他见到自己居然只是打了个招呼,竟然连座位都不让一下,可见此人忘恩负义,不是东西。
唐心底的这股恨意慢慢弥散,起初时是无意,后来是有意地在周围的人面前散布有关宏进的坏话。
而宏进却一直以为,唐帮了自己那么大忙,自己除了口头感激之外,只能等以后唐需要帮忙的时候自己再回报。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大忙还是小忙,只要别人帮了你,你就欠了人情债,世界上最难还的债便是人情债。礼尚往来,欠债还钱,宏进虽然当天就归还了唐通过他的同学借的三千马克,但由此欠下的唐的人情他却迟迟未还,可问题是,钱债可以衡量,借多少是多少,但人情债却是很难衡量的,人情债的双方对这份”债”偿还的方式,偿还的程度的期望也不一样。宏进想,当初如果把这份人情债当着金钱债一样的归还,比如归还三千马克的时候,送唐三百马克,是不是就此两不相欠了呢?这个世界上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从来就不是事情啊。
宏进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人品有什么问题,只是和唐的关系弄到如此这般,却是始料未及。去谴责唐造谣?没必要。找唐去沟通?为时已晚。
那一夜,宏进想了很久 - 帮人容易,求人太难!今后绝不能把自己再弄到求人的田地。
再多的困惑,再多的迷茫,宏进暂时无暇多想,因为摆在他前面的那条路依然崎岖,依然看不到明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