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飞龙这次是背着处分下来,接受群众监督,参加劳动改造的,其实他选的这个地方新兴生产大 队,“沙子户”掌权,干部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对他巴结,讨好都来不及,哪里会要他劳什么动,改 什么造?所以,他下来后,一直无所事事,沉闷了几天,忽然他心血来潮,想体验一下当年乾隆皇帝 泛舟介河的情趣。那天一早叫队干部派了一只船,两个返乡知识青年划船掌舵就顺流而下了。
两位姑娘长得挺标致的,看起来也蛮顺眼。滕龙飞兴致不错,便问你们晓得乾隆皇帝吗?
“不晓得,滕书记。”两位姑娘异口同声摇头说。
“你们都是谁家的孩子,上过学吗?”
一个回答说:“我姓吴,她姓赵,都是高小毕业,大队干部说,您是我们的老书记,要我俩来好 好侍候,回去加工分。”
刚才还是喜笑颜开的姑娘不知什么话没说对,只见滕飞龙脸一沉,说了句“乱弹琴!”吓得他俩 一慌神,手不觉一松,两只桨就淌了。她俩慌忙伸手去抓,搞得小船摇摇恍恍差点翻了。吓得滕飞龙 出了一头冷汗,连喊靠岸靠岸,亏得你们还是沙子户,七八年了,连个船都不会驾!
船一拢岸,他就爬上岸,怏怏不乐的回了住处。
第二天一早,换了两位姑娘,一进门就招呼道:“滕书记,吃早点没有?滕书记好!”
滕飞龙朝她俩望了望,不大悦意地问:“你们有事吗?”
“是大队干部叫我俩来的,她们说,昨天两个姑娘惹您不高兴,要我俩——”
这个赵二勇,真是小题大作,滕飞龙打断她俩的话,说:“倒不如烧点茶水来!”
“滕书记想喝茶?我俩来泡吧!”
滕飞龙风见有个姑娘扎着一对羊角辫,想起了自己初恋情人,顿时好感来了,就点了点头,并递 给她茶叶罐。
不一会茶来了。滕飞龙抿了一口,顿觉清心爽口,连声夸奖道:“嗯,不错,手艺不错!”
“泡茶挺有学问的!”羊角辫说。
“喔哦,说说看?”
“开水要用砂锅烧,烧开后还得煮沸片刻,趁热冲泡,再捂一阵子,才算好。”
“有学问,看你懂得还不少哩!”
“嘿嘿,不算啥,都是从陆羽(注:《茶经》,作者陆羽,唐朝鄂州天门人。)的《茶经》上学 来的。”
“陆羽,那个大队的?”
羊角辫听了,忍了又忍,差点笑出声来。滕飞龙只顾埋头品茶,没有觉察,几口茶水下去之后, 他的心境开朗起来,话也就多了。
“两位叫什么产名字?”
“我叫田新民,她叫田润兰。”
滕飞龙听了,很有点感动。心想,土改那阵,对他们姓田的整得够狠的,想不到姓田的姑娘还这 么厚道。于是就跟她俩聊了起来。
“赵二勇派你俩来,放心吗?”
“不,是副大队长田守一叔叫我们来的。”
滕飞龙心想,这个田守一,我整过他也放过他,今天派两个姑娘来是报答呢?还是报复?出头才 看两脚泥,看看再说吧!于是换个了话题,问道:“田新民是个男伢的名字呀?”
“不见得。‘新民’,也可以理解为新女性。”
“有道理,有道理。”滕飞龙越发来了兴趣,于是又问:“先说说,这儿有哪些风景名胜好 玩。”
“滕书记不知对哪些风景感兴趣呀?”
“都说来听听。”
于是,田新民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说:“若论宏伟壮丽,当数打野鸭。”
“嗯。”
饭山坡东南面有片水草地与野猪湖相连。一到冬天,不晓得有几多麻鸭从四面八方涌来。那麻鸭 飞起来遮天蔽日,落下来黑麻麻的,无边无际一大片。那麻鸭非常机灵,猎手们爬伏在草棵里,要等 他们挤成一团,摸到近处才能点火、开枪。
田润兰没有说话,讲到精彩处,她才禁不住插嘴道:“遇到麻鸭不往一堆挤时,就放狗去赶他们 往一堆挤”。
“麻鸭能听从吗?”
“据说麻鸭很信任狗。狗跑一个圈子,麻鸭们就赶着往里挤”。田新民抢着说:“等他们聚得差 不多了,‘轰隆’一声抬枪打去,伤的多,死的少。那些伤鸭挤成一团往上挣扎,狩猎的人就用竹竿 摔打。一竹竿,总要打下七八上十只,喜人极了。一些挣扎得远一点的,看热闹的人就可以撵上去 抢;一次能捡三两只。那麻鸭肥鼓碌碌的,如果再下湖掏两根野藕闷上,又香又酥,好吃极了!”
“听你说的,简直叫人流口水。”
“可惜,现在不是时候 。”
“还有的呢?”
“要说惊险,当数洪水网鱼。”
“发山洪水,提上架子网到大水中网鱼?”滕飞龙问。
“嗯,到洪水中网鱼。”田新民说:“山洪下来时,水内不晓有几多鱼,一遇到水就胡奔乱撞, 人们趁机拿上架子网(又名挡网),横挡河床上,一会儿就有鱼闯了进来,又要提鱼,又怕洪水再 涨;又惊喜,又紧张,刺激极了!”
“还有什么呢?”
“那就是乾隆十二景了,可惜一个大炼钢铁,树都砍光了,么什‘斜雨垂钓’‘女娲补天’徒有 其名,‘饭山月晕’、‘长桥卧璧’也叫土高炉群冒出来的浓烟淹没了。”
听到这里,滕飞龙的脸色一沉。心想,这黄毛丫头莫非是含沙射影,攻击么什,便故意套哄道: 这么说来,所有的景致都叫大跃进破坏了?
田新民一愣,马上意识到触及到敏感问题,连忙说:“那倒不一定,比如那‘猴群捞月’,还可 以看到,不过要到阴历十五、六日晚上才行,天上的月亮映到河湾;不同的位置,看到的猴娃个数不 一样,少则五六只,多则十多只,微风吹来,他们联成一串,脚套树,伸出前肢抓住下一个同伴的后 肢,下一个同伴抓住再下一个,一个一个相抓成串,直到最下的一个伸出双手去捞水中的月亮,有趣 极了!”
他越发觉得是在奚落自己,心想,土改以来,哪次运动不是支持‘沙子户’而打压田族?他 (她)们还能不记恨?本想训斥她俩一顿,但又想如今‘走麦城’了,只好自言自语叹道:“真是龙 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受犬欺!”
田新民热情未减,听他“呜呜浓浓”的,不大清楚,便试试探探地问道:“您是问龙虾?这里没 见过,草虾,枣虾,米虾倒不少,不过要到——”
“好了,不要说了!你们走吧!”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不等姑娘说完,一挥手嚷道。
也难怪,要是昨天,他在三水乃至全澴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等威风?可如今竟落得如此 境地,都怪那个俄国佬……早知如此,当时一个小报告交给日本人——
想到这里,他不觉一愣,自我责备道,怎么想到哪里去了。
这时,门吱溜一声开了,田守一进来了。
“滕书记,都怪那两个丫头没调教,我都批评了,您——”
“叫我老滕好了,再也不是什么/书记了”滕飞龙说:“赵支书呢?怎么您在管事?”
“他……他……”
“他怎么啦?照直说!”
“他在闹情绪,成天喝闷喝,红黑不管事。”
“那么,大队工作怎么在搞?”
“还能怎么搞,到处乱糟糟-的,小高炉要熄灭,红苕,包谷撂在地里没人收,秋稻都快开镰 了,……”
“你们怎么不劝导劝导?”
“他听得进去吗?”田守一说:“我看除了您的话,谁说都不听。”
“可如今,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呀!”
“快不要那样讲,不管怎么说,在我们心目中,您还是书记!”
也许这句话还中用,滕飞龙略加沉思,终于说:“好吧,我去说说看。”
滕飞龙清楚,赵二勇的情绪是首创土高炉炼钢,放了那么大的颗卫星,没有拿到奖,没有提上 干,又受了俄国佬的窝囊气,所以一见面就说:“二勇同志,我晓得你委曲,但这样下去是很危险 的!”
“什么危险?”
“你想过没有,如果把队搞垮了,会是么什后果?”
“我就是想搞垮它,闹个天翻地覆,引起上面注意,还我一个公道!”
“要是走马换将,叫你靠边站呢?”
“不至于那样绝情吧?”
“共产党讲的是原则,需要就是政治,哪管你绝情不绝情?”滕飞龙想。于是便说:“如果不是 你想的那样,叫你靠边站,你想过没有,会是么什后果?”
赵二勇听了一愣,心想,要是丢了印把子,那些冤家对头,岂肯罢休?于是便说:“我是个老 粗,没想到那些。”
“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应该想到那一层!”滕飞龙说,“俄国佬刮的不过是一阵风,一刮就过 了。过了这一天,至少可以保住现在的一切。至于提干、受奖,也只是迟早的事”。
“有您这句话就行,我这就上班。”
赵二勇来到大队部,众人闻风而动,不一会全体干部就到齐了。赵二勇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干咳 了声,煞有介事地说:“这几天我不舒服,没有露面,加上俄国佬那样一闹腾,有些人族性发作,谣 言四起……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说到这里,他扫了一眼,见大伙洗耳恭听的样子更来劲了,便接着说:“打铁还要功夫硬,摔跤 先要脚跟稳。为今之计就是要把大队的工作抓好。首先,挑选一批精壮劳力,再建几座小高炉,保住 大炼钢铁先进红旗。”
“原料已不多了,再建高炉肯定不够用”。会计陈香茗说。
“我跟滕书记商量过了,没有原、材料就把各家各户的铁锅,铁铲,灶口炉条等等,凡是姓铁的 统统搜集起来,当作原、材料!”
“这个办法好,既解决原料问题,又堵住两头冒,有利于巩固公共食堂。”陈香茗聪明过人,立 即附和说。
“至于地里的那头,一俊遮百丑嘛,放一下没关系。”
这样一来,新兴大队的小高炉炼钢铁红旗保住了,而且还被竖为“小高炉大炼钢铁”的先进典 型。区内区外,市内市外,甚至华夏大地竟相效尤。一时之间,抄家破门,搜净了各类铁器用品,甚 至一些价值连城的铁古董也往往难以幸免。燃料不够,就伐树毁林,古时候老祖宗就是用木碳炼钢铁 的,结果,造成万里江山一片秃。后据环保专家讲,接下来的三年连续大旱,跟此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