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勇放了‘土法炼钢铁’卫星,算是出了风头,如愿以偿了。但是,兴奋了没几天,就闹起情 绪,骂起娘来。一天,外省有个参观团来取经,请他传经送宝。他气愤地说:“传个俅!劳神费力, 有什么用?好处都叫那个滕某人捞去了!”
又有一次,到公社开会,副社长吴二丑出门迎接,一见面就说:“恭喜大队长,您这一功比起我 那一次,不知要大好多倍!”
“大有屁用,赵二勇冷冰冰地说,你那一次又是受奖,又是提干。可我呢,到如今 一个钱的好处都没捞上。”
“别着急,那只是个迟早的事。”
“唉,不知什么地方没把人家待候好;妈的,白闹了一场!”
其实,他误会了,滕县长早就跟组织部门研究过了,要给他记功,提干,那知半路上杀出了一个 程咬金,把事情搅黄了。
那“程咬金”不是别人,正是抗战时期在田家湾坠机遇救的那位苏联上尉飞行员,中文名字叫谢田生。
谢田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年在田育德家地窖里疗伤养病,呆过大半年,跟田家四公子田浩川 夫妇学过玩纸牌,……后来还是他家长公子田巨川护送出日伪区……那一幕幕,一件件,他从来没有忘怀过。
谢田生的原名叫伊万·拉斯柯夫。回到苏联后,他才得知,那一次轰炸,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 炸毁了日寇的汽油库,引爆了附近的弹药仓,炸毁了敌人的好多坦克车,炸死炸伤敌人无数。尤其是 飞机受伤后,还能沉着应对,以顽强的毅力滑行数百里,充分体现出苏联人民的伟大领袖斯大林的著 名论断:‘共产党人是用特殊材料构成的’,因而成了显赫一时的英雄人物。不久就被提升为上校军 衔,后来因为帮助赫鲁晓夫总书记挫败对手企图政变有功,又被破格提升为空军大将,从而进入苏联 最高权力圈,成为赫鲁夫左膀右臂。我国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高高举起来后, 接着又是这样的高产卫星满天飞。赫鲁晓夫感到迷惑不解,于是派伊万·拉斯科夫率团来华考察。
伊万·拉斯科夫一行一到澴水就向市委组织部长秦守山提出,要求见见救命恩人田育德,田崇儒 等人。秦部长说:“见见田崇儒可以,至于田育德就算了吧。”
“为什么,嗯?”伊万一听就火了,声色俱厉地问。
“他……他……他……呢,我得去请示请示。”
后来,伊万打听到了,原来田育德早已被滕飞龙枪毙了。
那天,澴水市委书记秦斌,设盛宴为苏联考察团接风,五彩灯下,齐刷刷地坐满了一席一席的 人,伊万·拉斯科夫耸耷拉着脸,一进大厅就问:“谁是滕飞龙?”
滕飞龙刚升为市委副书记,主管农业,他以为苏联客人是特别看重他,满面春风地上前握手,伊 万猛然出掌,搧了他一个耳光,并且质问道:“你为什么杀我的救命恩人田育德?”
“那是我们的内政。”滕飞龙捂着脸膀说。
“共产主义无国界,你这个白痴!”伊万怒气未消继续嚷道:“我要到你们省委告你!”
省委书记正是当年军管会的王副主任,那个滕飞龙竟敢无视自己的警告,轻易地处死战友田宝春 的堂弟田育德,这回得罪的又是苏联考察团,给省里添乱子,当然不能放过,但他又一转念,中苏问 题敏感、复杂,还是慎重点好。于是只给他了一个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下放农村监督劳动的处分。
扳倒滕飞龙后,伊万·拉斯科夫来到田家湾,说要看看当年避难藏身的那间地窖。一进双璧大 院,见到的是一堵泥巴土墙,横亘大院中央,花园没了,假山也平了,树林也砍得精光,伊万一个劲地摇头,叹息道:“唉,可惜,可惜!那么好的建筑,被糟蹋成这个样子!”
“说到底,只怪他们太穷!”陪同参观的秦部长说。
“不,不,不,毁灭美好不是太穷,而是无知!”
他们来到地窖,昏暗之中,一股强烈的霉烂气味冲鼻。苏联客人捂住鼻子,连连咳嗽,打喷嚏, 拧亮手电筒,下到里面,只见垃圾成堆,老鼠成群,破烂不堪。伊万·拉斯科夫眼泪都打转转了,呆呆站立,久久没有吱声。
秦部长只好宽慰说;“等一下叫人打扫干净,再拉根电线进来,咱们再来瞻仰吧?”
“给我把房主人叫来!”
赵二勇当时正在喝闷酒,听说是苏联人叫他,醉熏熏地就来了。伊万一闻到那股酒味,火气直往 上冒,忍不住伸手就是一耳光,并且骂道:“这地窖是中苏两国,团结抗日的见证,是中苏友好的纪念碑,看被你糟蹋成什么样子,简直是白痴!”
“还不赶快找家伙来打扫?秦部长见他瞪着眼睛,紧握拳头,喘着粗气,生怕他干出什么蠢事, 连忙借口把他支走。”
“团长同志,咱们上去吧,田崇儒,田老六先生等着哩!”
“六老先生也是我的恩人,那好吧,快去快去,不能让他老久等!”
田老六田崇儒早早就被请到生产大队办公室。问是谁要见他,办公室的人又说不清。保管员尚玉 超说:“好像是市委组织部的秦部长吧。”
“秦部长,他是谁?”
“土改那阵子的秦守山呀,如今高升当部长了。”
老人想起来了,友朋自远方来,倒是挺高兴。可是等呀,等呀,一等再等就有点不乐意,心想, 官当大了,架子也不小了,于是便说;“那我就回去了,有什么话。叫他上我家来。”
会计陈香茗忙拦住说;“您老误会了,他还陪着一个洋人要见您。”
“洋人,么什洋人?”
“我远远瞥了一眼,高高的个子,棕红色的头发,蓝蓝的眼睛,大大的鼻子。”
“啊,我晓得了,一定那个美国医师罗杰斯。”田老六高兴地说:“他曾说过,要到我们田家湾寻找乾隆皇帝的足迹的。”
“美国医师,您是怎么认识的?”
“那年,我家苗子办喜事,我和老伴赶了去,路上受了风寒,颈椎病犯了,疼痛难忍,找遍了 军,地医生,都说是骨质增生,但又束手无策。我家苗子这才上北京请来一位洋医师。说他医术高明,曾救过他的命。果然那个洋人一个手术就把我的颈椎病根治了。我留他喝喜酒,又陪他下棋,谈 天说地,介绍家乡的风土人情,他高兴了,说要去找找乾隆皇帝的足迹。他就是罗杰斯。”
尚玉超觉得奇怪,美国鬼子不是中国人民的死敌吗?怎么又救过田金苗将军的性命?
“我家金苗讲过,那过程说起来话长。”
“反正客人还没来,闲着又没事,您就讲讲吧。”
“那得从新康里战役说起。”于是他说讲了起来。
新康里是朝鲜“三八”线偏北的一个小山坳。我家苗子所在的部队奉命打开一条通道为前方被围 友军解困。美国鬼子在朝鲜大摆炸弹阵,所以我军只能以营为单位,爬高山,穿悬崖,出出没没,迂 回前进。一天苗子他们来到山坡下,发现坡上有情况。营长千开轩一声令下,冲锋号一吹,部队就呼 喊着发起冲锋。那知刚冲到半山腰,敌人的轻机枪响了,子弹如瓢泼一般倾泻下来,但靶子并不准 确。千营长觉得奇怪,忙令就地隐蔽,然后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良久,自言自语地说:“机枪多, 步枪少,慌里慌张,手忙脚乱,看来不像是战斗部队,只见他胡子一翘,办法有了,大声喊道:“一 排长,苗子答应了“有”,就一瘸一跛地走了过来,千营长递给他望远镜,便问:“伤口不要紧 吧?”
“不要紧”,我家苗子回答一声,便拿起望远镜观察起来,并且说;“我明白了,女兵多,男兵 少,不像战斗部队,我可以专捡男兵打,瓦解他们。”
说罢,千营长吩咐两名士兵将我家苗子扶到一个山头上,对准对面坡上“嘎咚”一声枪响,一个 美国鬼子“咕噜咕噜”地滚了下来,接连又是三枪,三俱美国大头兵或就地倒毙或滚下坡来,吓得那 些女兵“哇”的一声尖叫,扔下枪枝,拔腿就跑。我军趁机一个冲锋就冲上了山头。
千营长举起望远镜,远远地望,见下面山坳里停着一串串各种车辆,码着这样那样的物品,塔着 一座座绿色的帆布帐篷,禁不住惊喜道:“老子今天逮着‘天牌’了?下面肯定是敌人的后勤基 地!”
“赶快停止射击!冲下去,用刺刀解决问题。”身边的教导员也兴奋地说。
千营长命令道:“131连居左,133连居右,前后堵截;再让神枪手田金苗过来,发现目标就打, 迫使敌人缴械投降!”
他刚调兵遣将完毕,敌人撑不住了,有座帐篷出来了几名军官模样的人,打着白旗,举着双手, 边走边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忽然身背后一声洋话高声嚷道:“爱刑喘期累特埃特!”
千营长回头一看,原来是田金苗一瘸一瘸地拐了拢来。朝他这点了点头,田金苗说了句洋话,然 后翻译成中文说:“这儿是联合国的后勤阵地,堆积的虽说是战略物资,但他不是战斗人员,都只是 些医师,护士和管理人员,愿意放下武器,交出物资,条件是给几辆汽车,保证他们安全撤离。”
教导员挖苦道:“做睡梦娶媳妇,想得美。”
“不行不行,不能答应”千营长也说。
田金苗翻译完,那个高个子军官挥舞着一个黑匣子哇里哇啦地发了阵脾气,其他军官也满脸愠 色,拳头捏得铮铮响。
田金苗急了,连忙翻译说:“他说他手里的黑匣子是起爆器,如果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就要引 爆。”
营长,教导员都愣住了,一时,没有吱声。那鬼子军官见了,便“晚,土,斯……地喊了起 来”。田金苗说:“那叫计数,那鬼子军官威胁说,数到‘十’时,如果还不答应,他便要引爆。
情势十分危急,营长,教导员连忙交换意见。
“出其不意,将他制服!”
教导员摇了摇头。
“叫大家后退,上去几个人,跟他拼了?”
教导员又摇了摇头。
“那就答应他们的要求?”
教导员还是摇头。
这时,那鬼子已数到“嘞”了,我方毫无答应之意,便要按按钮。说时迟,那时快,在这千钧一 发之际,只见车后一位棕红色头发的洋人,手持一把手术刀猛地戳去,将那军官刺倒,并一把夺过黑 匣子,然后一脚将他踢到山沟。千营长等一齐出手,三下五除二,就将众鬼子军官制服了。
听到这里,尚玉超长嘘了口气,说:“哎呀,好险呀!”
“这么说来,那棕红色头发洋人一定是罗杰斯医师了?”陈香茗说:“您家苗子将军是翻译,肯 定挨得最近,如果引爆,他老也肯定最危险,如此看来,罗杰斯医师算得上苗子将军的救命恩人!”
田老六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
“喔哦,怎么不是?”
“那么大一沟军火,如果引爆,还不把左右两匹山翻个个?,在场的人谁能幸免?所以那种救命 之恩是整体的。救苗子的命,我不是指这次。”
“那是指么什?”
“你想,那么大的一条山沟,那么大的一座战略物资基地,那么多的俘虏,我家苗子是翻译,当 然得协助营长和指导员一一清理,安置,忙活了几天几夜,我家苗子的伤发作了,浑身发抖,高烧不 退,伤口化脓,脚下一闪,就摔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千营长急了,忙喊卫生员来,喂了几滴药水和两包云南白药,又打了一针才把他救醒。
“报告营长,病人伤口发炎严重,需要赶紧送医院抢救!”卫生员报告说。
“废话!离后方这么远,哪来的医院?还不赶快想办法!”
“要药没药,要器械没器械,伤口烂得那么大……”
这时,那位棕红头发洋人叽哩咕哩地说了起来。教导员问:“他说的是么什?”
可是都听不懂。千营长只好俯下来推醒田金苗,我家苗子这才断断续续地说:“他说他叫罗杰 斯,是个外科大夫,问可以交给他治疗吗?”
教导员说:“那怎么行呢?他毕竟是敌人的军医呀!”
“可是刚才的行动,证明了他是我们的朋友呀?”
卫生员也插嘴说:“不抓紧治,恐怕更危险!”
“好吧,那就派足够的力量跟随、警卫!”,教导员这才点了点头。
我苗子这才被抬进美国人的救护车,躺到手术台上。罗杰斯医师作了检查说要立即手术,取出子 弹,割除腐肉……不然的话,发展成破伤风就会危及生命!。
动手术需要输血,可是一检查,我家苗子的血型特殊,随行人中,没有一个合适的。
罗杰斯说:“我是‘O’型血,万能输血者,那就输我的吧!”
“您得主刀呀,受得了吗?”他的护士说
我家苗子听得懂,直摇头。罗杰斯抓住他的手说:“救人如救火,顾不得那么多了!”
说到这里,田老六感激涕零。他说:“听说子弹取出三四颗,伤口都化了脓。 不是罗杰斯医师, 我家苗子的性命难保啊!”
“了不起,了不起,可以称得上是第二个白求恩!”尚玉超称赞道。
陈香茗不解地问:“我搞不懂,中美两国如同水火,而且又是在战场上,罗杰斯为什么帮中国军 人呢?”
我家苗子也怀疑过。罗杰斯说,在我们医生眼中,只有病人。救死扶伤是医师的天职!
“难得难得,难得罗杰斯有那么宽广的胸怀!”陈香茗说。
尚玉超问:“么什宽广胸怀?”
“只专不白而已。”
“那样岂不离我们倡导的又红又专要近些吗?”
“可能是吧”田老六说:“所以后来自愿留了下来,愿意为建设新中国服务。”
正说着,秦部长领着那位洋人进门来了。田老六激动得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喊了声“罗杰斯”,就摇摇晃晃地上前几步,伸出双手瞪着那洋人,那洋人一愣,瞪着大眼睛连连后退,秦部长连 忙悄声解释了几句,那洋人这才释然,上前几步,激动地抱住田老六老人热烈拍打。他听苗子说,外 国人兴那个礼节。那洋人是不是罗杰斯,先听听他耍搞么什吧!
拥抱一阵后,那洋人松开手,问道:“六老先生,还记得我吗?我是伊万·拉斯柯夫——不不, 对,对我是谢田生呀!”
“哦哦,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位帮我们打日本鬼子的苏联飞行员,”田老六恍然大悟道,“您 怎么来了?大老远的,一向可好吗?”
“伊万·拉斯柯夫只是憨笑,没有吱声,”田老六感悟到么什,忙说:“哦哦,那就请到屋,请 到屋!”
伊万·拉斯柯夫说了句“你们自由活动好了,我要单独跟六老先生说几句话”,就跟田老六走 了。
到了老屋大院,他们谈起了田育德一家的遭遇。伊万·拉斯柯夫说:“阶级斗争固然无情,但也 得讲个分寸呀,一味地斗呀杀呀,那算什么马列主义?那个滕飞龙简直是个迫害狂!”
接着伊万·拉斯柯夫提出要去给田育德上坟,看望他的夫人田洪氏和四公子田浩川。田老六说: “到他坟上看看可以,看望田洪氏不可以。”
“为什么?”
“她头上有帽子!”
“头上有帽子?”伊万·拉斯柯夫不解地问。
六老爷子不觉笑了。解释说:“那是个政治术语,凡是打成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 右派分子的,就是给戴上帽子,把他从人民群众中孤立出来,以便实行专政。一般是不能随便接触他 们的。”
“不要紧的,我是苏联老大哥,您只指指路,我自己去好了。”
他看望了田洪氏婆媳,又到田育德坟上祭拜。见恩人的坟墓那样简陋、荒凉,遗属的生活那样贫 穷艰难,伊万·拉斯柯夫很愤慨。于是便干出了两件惊人之举:一件是给田育德在饭山坡上修建了一 座颇具规模的大坟墓。那坟墓水泥结构,还立了块大石碑,那石碑用白色大理石雕成,碑书几行大字 是:
“在日伪恐怖时期,冒杀头灭族之风险,营救苏联红军飞行员的中国英雄田育德义士之墓。
苏联红军大将伊万·拉斯柯夫(谢田生)敬立。”
再一件是去找县委书记,从劳改农场要出田浩川并办了出国签证,将田浩川夫妇子女带回苏联安置, 还留下一大笔钱,安排田洪氏的后半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