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宏进对吧台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斟酒,调酒,做咖啡的熟练速度已经超过了三姐妹,三个女人在他耳边的唠叨越来越少。李老板时不时地跑过来拍拍宏进的肩膀说:“宏进,好好干。“他多次要求宏进直接搬餐馆来住,还不收宏进房租,他说,反正楼上有好几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 宏进有点心动:如果真的搬过来,吃住在店里,自己就几乎没有什么消费了,每个月的工资都可以存下来。
但宏进也越来越困惑,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走。一边上班,宏进一边在心里问自己:现在这样每天上班,下班,睡觉,再上班,下班,睡觉的循环而无聊的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他发觉自己干活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不需要动脑子了。长此以往,自己迟早一天会彻底变傻,会不会有一天想动脑子的时候,却再也动不了呢?但如果辞了这活,下一个工作又在哪儿呢?
钱是好东西,放弃这个虽然不是很多,却有稳定而固定收入的工作,再重新跳入未知前途的泥塘折腾,是一次很大的冒险。宏进对自己说:我得再逼迫自己一次,如果前面那几次自己都能在那么困苦的情况下跳脱出来,那么这次放弃以后再重新折腾,我更应该对自己有信心了。想到这儿,宏进打定了主意。
上班满两个整月的那天中午,拿了当月工资,宏进回到休息的地方,坐了一会,起身和几位越南难民告别,他让他们代自己感谢李老板一家这段时间对自己的照顾。宏进没有当面向老板辞工,是担心自己的决心不够坚定,如果老板开口挽留,也许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力量就卸了。
宏进告别了短暂却难忘的酒保生涯,在中餐馆的两个月,他的银行存款多了将近三千马克,宏进此时的心情比两个月前踏实多了,挺到寒假应该没有问题。
不再起早贪黑地去中餐馆了,宏进抓紧时间去解决住宿问题,他临时寄居的住处,租期很快就要到了。
一大清早,宏进赶去斯大学生宿舍管理处申请学生宿舍,接待他的是一位德国老太太,对方不苟言笑,打着官腔:”目前大学宿舍房源非常紧张,你的要求近期很难解决“。宏进在国内上德语班的时候,德语老师总给他们宣传,德国人是世界上最正经,最守规矩的民族,但宏进知道,爱占小便宜的人性是各民族共通的。
听罢老太太一席话,宏进不动神色,悄悄拿出从国内带来的一块小丝巾,一边递给她,一边说:”您气质特别好,戴上它,您的气质会更好“。接过丝巾,老太太紧绷的面孔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给宏进分配了一间宿舍。
再一次搬家,对于那位租房给他的陕西人,宏进心里颇为内疚,对方临走前在厨房柜子里留了一瓶油泼辣子,被他今天一勺,明天一勺地,搬离的时候,居然已经被他吃了个精光。
搬进新的宿舍,宏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未来可以预见的时间里,自己再不需要搬家了。
这个时候宏进德语水平已经比在F所时候强了许多,但还没有达到完全自如地和当地人交流的程度。宏进深知自己的未来和自己的德语水平息息相关,他必须先把语言问题解决好。
那一个月宏进哪儿也没有去,天天关在宿舍里。他不再傻乎乎地背课文,而是认认真真地看电视。
德语与英语属于近亲,同属于印欧语系日耳曼语族西日耳曼语支,但是德语却没有英语在国际上的地位,被公认为是一门复杂、难学、难听的语言,大文豪马克·吐温说德语是只有死人才有时间学习的语言,他曾说:”我确信一个有天赋的人三十个小时可以学会英语,三十天可以学会法语,但他可能需要三十年才能学会德语“。
与英语相比,德语的拼写和发音变化较少,不像前者那样常常出现变音的现象。德语句子里,每个字母都有相对固定的发音,一个人根据单词的发音,毫无困难地把单词拼写出来。宏进看电视的时候,每当听到陌生的单词,就会用笔记下来,然后去查字典。这个办法对他的词汇量的积累帮助很快,同时他的听说能力也大幅度提高了。
埋头攻读的这一个月给宏进提供了很好的语言储备,回顾过往,宏进觉得当初放弃中餐馆那份工作是值得的。
初冬的德国,一片寂静,往日喧嚣的街道在寒风凛冽下显得格外冷清。宏进闭关苦读了几个礼拜,心情也随着季节的变幻越来越灰暗。独自折腾了几个月,打死不退的他,此时特别盼望家的温暖。因为没有留意气温的变化,宏进病倒了,发烧很厉害,前额发烫,浑身无力。昏昏沉沉的他,似乎回到了南京,一会看见小菁带着女儿远远走来;一会看见父母远远地对着自己张望;一会好像又站在新街口,小茹和小卉从眼前匆匆走过,头都不回一下。
宏进在床上躺了一天,挣扎着起身,蹒跚着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可属于他的那个小格子却空空荡荡,什么吃的也没有。那个时候如果有哪位异性给宏进端来一碗熬好的稀饭,他肯定会精神崩溃,号啕大哭。但芙蓉仙子并没有出现,宏进只能继续死撑下去。
一个安静的下午,宿舍里静悄悄的,只有宏进一人在厨房里忙碌,出国之前,宏进很少自己做饭,如今他却特别喜欢做饭,对他来说,准备食材到做出成品的过程,特别具有成就感。突然有人轻轻地敲门,宏进走过去打开门,抬头一看,哇塞,两个德国妙龄女郎站在门口,宏进问她们找谁,她们说我们就找你啊。
宏进半天摸不着头脑,他不记得自己在德国有过什么艳遇,怎么有女人竟追到这儿来了。这时其中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说,她们是“耶和华见证人”的传教人,想来和宏进谈谈信仰。
宏进请她们坐下,她们开始和他谈人的信仰问题。第一次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再加上炉子上还炖着肉汤,宏进一直敷衍对方。两位女子见他心神不定,谈话很难进行下去,就约好下次拜访的时间,起身离去。
几天后年轻女郎又来了,只是这次她是独自一人,她带来一本圣经,然后坐在宏进身旁开始讲道。半年多了,第一次有年轻漂亮的女性和宏进这么近距离的坐在一起,他有点心猿意马了。德国女人的骨架一般都很男性化,没有法国女人细腻,可是眼前这位却很秀气,宏进竟然有些许冲动了。
来德国后,宏进听说过有中国人因为没有合法居留身份而被德国政府遣返的,也有留学生因为偷偷宰杀广场上的鸽子而被驱逐回国的,可是从来没有听说有哪个中国人因为非礼教会人员而被逮捕的,宏进想:我可不能成为被众人耻笑的第一人,那样可太丢人了。
想到这儿,宏进的心绪一下安定下来。
早在中学时期宏进就读过中文版的圣经,但那个版本是早期没有多少文化的教会人士翻译的,文笔很差,宏进没有读完,就放下了,但对于宗教,宏进还是有自己的看法的。
这个世界上无论何种宗教,其实根本上都是想解决人类的一个问题:了-生-死。
死亡意味着一切的终结,意味着彻底的虚空,自古以来,虽然传说很多,但没有一位死去的人再回到人世间,告诉生者彼岸到底是什么样子,而人类对未知事物往往会产生恐惧。
人类对所有的问题都可以思辨下去,除了死亡。
宗教为人生和死亡赋予了意义和目的。在印度教和佛教中,死亡被视为轮回的一部分,是灵魂不断转世的过程;在基督教中,信徒相信通过信仰耶稣基督可以获得永生;在伊斯兰教中,信徒相信死后可以进入天堂享受永恒的幸福。
宗教和科学有很大的不同,后者是开放的,所有的结论都必须依赖于理论的诠释和实验的证明,而前者则是封闭的,对于不同宗教的不同信条,人们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信徒之所以信仰宗教,只是他们自己选择相信。
年轻的宏进,死亡离他还很遥远,焦头烂额的他也无暇去纠结对于死亡的恐惧,但内心虚弱的他,此时倒是
非常希望在心理上有一个东西能支持一下,这也是为什么此前那两位传教的女郎虽然来宿舍多次,却只有宏进愿意坐下来,认真听她们的讲道了。
耶和华见证人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它是1870年左右由一个美国人发起创立的,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目前这个教派在全世界已经拥有八百多万的信徒,但是在西方国家的主流基督教社会,这个教派却一直被视为邪教。
这个教派不相信三位一体,认为耶稣是上帝创造的第一个生物,而非上帝本身,这导致传统基督教团体对其持敌视态度;
他们拒绝庆祝传统的基督教节日如圣诞节和复活节,也不庆祝生日,这些做法与许多基督教和世俗文化中的习俗相悖;
他们拒绝宣誓效忠国家,不参加投票或其他政治活动,也拒绝参军,这些行为导致政府和世俗群众对其产生负面看法;
他们拒绝输血,这种坚持在紧急情况下可能会导致生命危险,它引起了医疗界和政府的担忧;
对于刚刚出国的宏进来说,他对这个教派的背景一无所知,但他们传教时对于世界末日的预言 - 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人会看到世界末日的来临 - 却让他对这个教派的信条产生了疑虑,因为这已经违反了任何成熟的宗教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的特点。
从那天以后,女郎每个礼拜定时来和宏进探讨圣经,后来她离开斯图加特了,他的父亲,一位非常慈祥的德国老人,又继续着和宏进的约定,雷打不动地每个礼拜五去他的住处,风雨无阻,直到宏进离开德国。
宏进在他们的鼓励下,也参加过几次教会组织的周末活动,因为十几年严谨的科学训练和思辨习惯,宏进最终也没有进入那个信仰,但他依然非常感激那家虔诚的德国人。当一个个同胞对他落井下石的时候,他却从他们那儿得到了温暖。
那位老人曾经带着教会的一位中年人去过宏进那儿,那位中年人是当地的工程师,也许老人觉得宏进对于科学和宗教纠结的困惑,可以通过同样接受过系统科学教育的工程师来解答。
那位工程师虽然最后也没能说服宏进改变信仰,可是他的其它一些话却给了宏进很大的启示,他说,他大学毕业的时候,没有忙着去找专业工作,而是先去一座砖窑厂干过一段时间,他想通过那个过程来强化自己的精神。砖窑厂劳动非常苦,工人绝大多数是难民。
宏进问:”当你和那些工人一起干同样苦活的时候,你怎么打发那些难熬的时间呢?“工程师回答说:”我只想到一点,我和他们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他们干这个工作是长期的,也许一直到老,而我是暂时的,我不属于那儿。“
以后的岁月里,每当宏进困惑和犹豫的时候,正是工程师的那些话让他一次次地坚持了下来。
时间终于来到二月份,寒假正式开始了,宏进就要加入打工大军,和虎视眈眈的德国人,中东人,东欧人,中国人,去争夺为数不多的几块”肥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