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搞定了住处以后,帐户上的存款只够宏进一个月的伙食,他必须尽快解决经济问题了。
出国前宏进看过很多留学生文学,那些作品对于打工都有生动细致的描述,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加入其中。
按政策,留学生在德国读书期间是允许打工的,但政府对打工时间有严格限制 - 一般情况下,打工时间每周不得超过八小时,或者全年不得超过三个月。斯图加特的的政策更加严格,平时不允许打工,寒暑假打工时间不能超过3个月。
那些天宏进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报摊买报纸,查看上面的招工启事,招工广告虽多,但都不是预备给他的。每次电话打过去,对方只要听说宏进是学生签证,立刻没有商量余地。宏进想,自己还不如那些土耳其难民,人家好歹还持有合法打工签证。
宏进也去找过多家中介机构,但填表,面试以后全都没有了下文,不过这段时间的折腾,倒是磨练了宏进的德语口语。虽然因为时间仓促,宏进没时间大量阅读,导致他的德语词汇量依然很少,可是平常的几句对话已经被他练的越来越熟练了。
漫无目标地找了一个礼拜,依然毫无头绪,每当想到账户上的存款一天天萎缩下去,宏进就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他夜里经常梦见自己身无分文,流浪在街头,然后突然惊醒,安慰自己,刚才毕竟只是梦境,再重新入睡,再进入下一个恶梦。
11月底的一天,宏进在报纸中缝看见一条小广告,一家中国餐馆新进开张,正在招揽顾客。90年代的斯图加特,中餐馆非常少,只有寥寥两三家。宏进想,中国人也许没有德国人那么死板,美国很多打黑工的都是在中餐馆,德国是不是也是这样?试试吧。
宏进打电话过去,问对方要不要洗碗工 - 因为他觉得洗碗技术含量最低,对方对于应聘者的要求也最低,对方回答:“已经有人了。”宏进接着问:“那么你们需要跑堂吗?”对方回答也有了,宏进沮丧地想,看来又没戏了。正要放下电话,对方突然说:“我们现在还缺一个负责酒水的,也就是站在吧台前面的服务生,你能不能干?”宏进赶紧说:“能,能,我肯定能干。”对方让他第二天去面试。
宏进想,录取的可能性应该为零,因为自己根本不懂吧台业务,但是既然自我激励,每一步都要尽力而为,那就糊弄到那儿算那儿吧。
第二天,宏进如约前去,装修一新的餐馆还没有正式营业。老板姓李,是前北京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特殊时期,他曾在德国策划了当时反响很大的玫瑰之夜,然后以此为由申请了德国的长期居留,自己安定下来以后,又把国内的仨妹妹相继担保出来,目前这家餐馆就是是他刚刚盘下来的。
餐馆规模不小,有三十来张桌子,为了节省开支,老板雇了仨越南难民 - 一位厨师,一位跑堂,还有一位在厨房打杂。厨师和跑堂是一对小夫妻。三姐妹前后张罗,生意如果忙不过来,也帮着跑堂。
李老板见了宏进,随便聊了一会,他自己对餐馆业务也不懂,但觉得中餐馆的吧台只是个点缀,虽然看出宏进毫无经验,但还是决定留下,要他下一个礼拜就去上班。糊涂老板对上糊涂吧台,宏进喜出望外,没想到自己居然被雇佣了。宏进的工资是每个月1500马克 - 比他在F所的工资还高三百块。每天上班时间从上午10点到晚上11点,中间休息2次,下午3点吃中饭,晚上关门之前吃晚饭,每个礼拜休息一天。
宏进上班的第一天也是餐馆开张的日子,正式营业之前还有大量准备工作。他到了现场就手忙脚乱,对于那些餐馆里面的活计,他什么也不会。李老板吩咐他先跟着越南少妇学习怎么收拾桌子,怎么叠餐巾,怎么摆放碗筷。大家手忙脚乱地从9点开始一直忙到11点,餐馆大门打开,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客人鱼贯而入。宏进急忙换上白衬衣,打上黑领结,在吧台前面就位,但他依然不知道下面该干什么。
三姐妹以前都在餐馆干过,这时纷纷过来给宏进交代,宏进的耳边左右开弓,响起三女此起彼伏的唧唧喳喳,把他的头都给弄晕了,十几分钟燕语莺声的轰炸之下,宏进总算定下神来,大致明白了在吧台自己的主要职责:
给客人做咖啡,要分清楚客人是要普通咖啡,cappuccino或者是espresso,必须学会怎么用意式咖啡机快速冲出客人要求的不同浓度的咖啡。
根据客人的要求,识别酒柜里几十种不同的酒类,一旦酒水单送达,必须立刻找到相应的酒类,如果是鸡尾酒,必须快速调配,同时找到合适的酒杯,在最短的时间,提供客人。
生啤酒由地下室的酒桶直接连到吧台的龙头上,必须弄清楚哪个出口出什么啤酒。
宏进虽然以前也接触过葡萄酒和啤酒,但他对于酒类尤其是德国啤酒的认识和知识积累,却是来自于那两天的强化学习,也是在这家餐馆,他第一次有机会品尝那么多不同种类的德国啤酒。
德国是著名的啤酒之国,自从公元1516年巴伐利亚公国的威廉四世大公颁布了“德国纯啤酒令”,规定德国啤酒只能以大麦芽,啤酒花和水三种原料制作,五百年来德国啤酒成为了纯正啤酒的代名词。
德国啤酒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啤酒,并常常在各类啤酒展上包揽各大奖项。大致上德国啤酒可以分为德国啤酒可以分为六大类别:白啤酒(Weissbier)、清啤酒(Pilsener)、黑啤酒(Schwarzbier)、科什啤酒(Koelsch)、出口啤酒(Exprotbier)和无酒精啤酒(Alkohofreies Bier)这六大类。前三类消费量最大。
白啤酒是一种高度发酵、泡沫很多的淡啤酒,颜色略微浑浊。斯图加特以及德国南部其它地区都喜欢这种啤酒。并且德国人对打出来的啤酒的泡沫高度有着苛刻要求,一般要5公分以上。喝白啤酒必须给高脚酒杯“穿衣带靴” - 在酒杯脚加上一个纸套,酒杯底垫上一个酒托。为了练打啤酒的功夫,宏进没少挨三姐妹的指责和唠叨。
清啤酒主要流行于北德地区,这种啤酒品质清冽,呈透明的浅黄色,它是德国啤酒中苦味最重的一种,因为采用二次发酵的工艺,酒中所含的糖份少,不容易使人醉酒,所以很适合聚会场合的大量饮用。
黑啤酒主要产于前东德,是由黑麦芽焦化后长时间酿成,所以颜色较深,这种啤酒有一种独特的烟熏火腿的香味,它通常要盛放在高雅的球形玻璃杯里饮用。
对于宏进来说,第一天打工,时间过得特别慢,熬到下午3点吃中饭的时候,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等到客人走了,大厨端出饭来,宏进才发觉自己几乎没有办法迈步,连续站了5个小时,此时双腿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也许是因为太累了,也许大厨的手艺确实好,宏进在餐馆的第一顿饭,吃得特别香。
吃完这顿推迟了3小时的午饭,宏进和越南人赶快爬到楼上的房间去睡觉,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床,每人胡乱找个地方,席地而睡,来德以来,这是宏进睡得最好的一次。但两个小时转瞬即逝,似乎刚刚闭上眼睛,他就给老板叫醒。下午5点半了,宏进赶快回到工作岗位,晚间的客人已经陆续来了。
晚上比中午更忙,经常好几桌客人点酒单子上来,常常是这桌的还没有忙完,下桌点的酒单已经一叠等在旁边。手脚再怎么加快,还是被跑堂催。宏进忙得彻底麻木,好像被什么外界力量操纵着动个不停。
晚上10点多吃晚饭的时候,宏进很庆幸自己终于挺过了生平打工的第一天。吃完饭,因为浑身疼痛,迈不动大步子,宏进拖着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挪向几百米远处的车站,坐上回家的巴士,下车后,再一步步挪回住处,此时已经是午夜12点多。跌跌爬爬,扑向床,倒头就睡,宏进临闭眼之前咬牙坚持拨好闹钟,再一次醒来就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的9点了。匆匆忙忙吞几口面包,匆忙赶去车站,难熬的又一天开始了。
宏进和越南小夫妻处的不错。上世纪90年代前后,越南政府大肆排华,大批越南华侨被赶到公海上,满载难民的破旧船只不被沿途的马来西亚,菲律宾,香港当局接受,不得不随波逐流。德国政府和一些私人机构闻讯后,火速派轮船从德国赶到越南附近的海域,一个一个地搜寻打捞,前后接收了4万多名越南华侨难民,越南小夫妻当时也和父母一起被搭救,他们在德国定居十几年,语言早没有问题,但不知为何没有求学,虽然年纪不大,却一直在餐馆工作。大厨经常悄悄告诉宏进,他在厨房又熬了一大锅例汤,午休的时候店里没人,宏进可以敞开肚皮去喝。那位少妇也会时不时帮宏进去辨认客人的酒水单。和他们相处,宏进觉得比当初和F所的那几位同胞相处轻松多了。
对于宏进的笨手笨脚,李老板并不苛责,由着三妹妹去唠叨,自己只摆个北京大爷的谱在店堂里晃,如果没有客人,他会让宏进陪他小酌一杯,边喝边聊。酒入肚肠,话也多了,李老板会一边感叹自己能有今天,拥有这么大一家餐馆真不容易,一边看着宏进直摇头:“你这么个读书人,和那几个越南难民在一起混,实在太可惜了。”但宏进往往还没来得及感伤,就会被他的那三个妹妹的大呼小声打断:
“宏进,没客人了,你赶快去记酒名字啊,你看你今天又拿错两次酒了”,
“宏进,那桌刚刚空,赶快铺台布啊,眼中要有活啊”,
“宏进,去地下室看看还剩下几桶啤酒了,别一会儿不够客人点了”......
宏进给三位女人支使地来来回回不停的忙。
三姐妹中,大姐最好看,原来是北京京剧团唱青衣的,晚上客人多的时候,为了活跃气氛,大姐会亮起嗓子,当众唱一段《苏三起解》。但到底年龄不饶人,毕竟过了女人最好的年华,她的容颜已经显出岁月的沧桑。
二姐在国内只是普通工人,气质是三姐妹里最差的,脾气也不好,经常和大哥吵架,对宏进的指责也最多。
三姐最年轻,在国内原来是护士,面庞还留有些许青春的气息,也许是年龄相仿,她和宏进也相对多一些共同话题。客人不多的时候,三姐会坐在柜台的角落边休息,边和站在旁边的宏进聊聊斯图加特的趣闻,聊聊两人以前都曾看过的某部电影,三姐有时候还会带几本从国内带来的杂志给宏进,也会和宏进抱怨哥哥姐姐对自己不好,到德国以后亲人关系比以前疏远多了,让她颇有些悔不当初。
有这么位年轻女子时不时在旁陪陪,说说话,宏进的疲劳感似乎减轻了不少。
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了,宏进睁眼就去上班,去了就是手脚不停,下班回家就是睡觉。每个礼拜难得的一天休息日也是过得飞快快,醒来已近中午,吃完中饭,赶紧出门寄信,给家里打电话,依然只说一切很好......然后天很快又黑了,第二天又开始上班了。
宏进突然觉得,有点大事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