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进不停地折腾的时候,其实内心深处一直很排斥继续留在德国的可能性。一方面赴德半年以来,这儿留给宏进的郁闷和焦虑远远多于快乐和轻松,他对这个国家也一直没有产生认同感;另一方面宏进对于自己的德语水平远远没有对英语那么自信。可现在别的道路已经堵死,合同续签彻底无望,他只能回过头来考虑留德的可能性。宏进心里有一条非常明确的底线:决不能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国。虽然随着挫折一个接着一个,回国这两个大字在他的脑海里的投影也越来越大,但宏进依然竭尽全力去排斥这个想法。
如果要留德,宏进有两个选择,一是读博士,二是读大学。前者困难很大,宏进以前和德国大学的教授没有丝毫联系,这么短的时间要找到合适的方向和导师几乎没有可能;读大学相对来说困难小一些,因为德国大学没有学费要求,只需要申请入学,准备相应文件,然后提交在当地银行五千马克存款的证明,参加一个德语水平考试,就可以拿到入学许可,再借此申请学生签证。处于十字路口的宏进,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那天宏进在研究所附近的大学校园百无聊赖地瞎逛,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向自己走来,那人是国内N大研究所的博士生,宏进几年前在北京开会的时候曾经和他短暂接触过,现在人家拿着洪堡奖学金来德作研究了。寒暄之后,对方告诉宏进,他目前在德国跟从一位教授进行研究工作,而那位教授和宏进的导师在学术上有很多交往,宏进念头一闪,心里一动:“也许我可以试试”。
宏进向对方要来那位德国教授的联系办法,在所里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教授的秘书,宏进自我介绍,希望面见教授,秘书和宏进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转天,宏进把多年来的工作写了个总结,附带上发表的几篇论文,来到教授在大学的研究室。
稍作片刻,教授走出来,宏进英语夹着德语,介绍自己是N大孙教授的弟子,对方客气里带点冷漠的表情一下变得热情起来,按照此前的准备,宏进洋洋洒洒说了10几分钟,恭维对方在学术界的声誉很早就让自己仰望,一直很想有机会在对方指导下攻读博士学位。教授沉吟片刻,让宏进先回去,他要考虑一下,两天后给他答复。
回去后宏进一直忐忑不安,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渺茫机会。2天以后宏进打电话过去,教授告诉他,根据简历,他和宏进目前工作的F所联系了,也和薛工交谈过,下面的话宏进无心再听,又一个肥皂泡在宏进眼前无声地破灭。
虽然宏进离开母校以后一直跌跌撞撞,但他的内心深处对学术研究一直有所期望。国内学术界的浮躁和虚夸让宏进对继续埋头做学问产生过些许厌烦,但他一直觉得这辈子总有一天,自己会带上高高的博士帽,再次回到实验室,埋头灯下,不知东方既白。。。。。。可是现实的冷酷,让宏进和那个理想渐行渐远。
德国的秋天天高气爽,但那年9月斯图加特总是在下雨,寒风乍起,冰冷潮湿,透过淅沥沥的雨丝,那些熟悉的建筑在宏进眼里显得特别的疏离。
宏进见过教授的第二天,薛工又把他叫去办公室,对宏进说:“你就别折腾了。我怎么把你弄来德国的,我也怎么把你送回中国。既然你已经不能续签合同,签证到期你必须给我回国,我到时候派车把你送到机场,看着你上飞机”。说罢,她递给宏进一份清单,上面列了宏进租房至今的所有水电费用,将近1000马克。宏进大吃一惊:“不是当初说好房租全包的吗?”,薛工冷笑着说:“是啊,房租没算你的,因为合同上已经写明,可是水电费用不包括在房租里”。
德国的生活费用很高,宏进每个月伙食费要400多马克,加上交通费,电话费,有线电视费,每个月的工资只余下不到500马克,半年下来宏进的银行存款也就3000来马克。如果缴了水电费用,剩下的钱也就够买张回国的机票。宏进想:“我就是不缴水电费,你能奈我何”,但薛工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仿佛要堵死宏进所有的出路,她说:“水电费一天不交,所里一天不给你办理离所手续”。
F所管理很严,进出完全靠一把智能钥匙。宏进知道,如果不办理离所手续,以后所里出了任何事情,他都脱不了干系。除非自己铁定回国,一走了之。可是既然开始筹划留德,他不希望将来出现任何麻烦。
斯图加特房屋出租,由专门的租房管理部门负责。宏进花了一整天时间一路打听,总算找到租房管理处的地址,顺利交纳了半年的水电费用。但宏进还不能立刻去办理离所的手续,因为他还有很多急迫问题要处理。
首先是转换身份的问题。要申请学生身份,银行必须有五千马克存款的证明,宏进银行里只剩两千马克,和谁去借这剩下的三千马克呢?显然不可能和德国人借,宏进在德国认识的中国人只有薛,丁,周三人。和薛工借钱,宏进想都不想,今天自己的被动都是来自于她;而丁,此前已经出卖过自己,也不可能帮助自己,相比之下,曾经的系友 - 周,是宏进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宏进悄悄和周商量,希望借他三千马克,期限2天,只要在宏进的帐户里停留一天,等他开出存款证明,立刻归还。没想到周一口答应下来。宏进感激的想,斯图加特总算还有一个好人。
钱的问题落实以后,宏进赶紧去料理其它事情:
去斯图加特大学总部,排队,获取入学申请书,填表,递表;
报名德语水平测试,准备几天后,宏进顺利通过这场长达3个多小时的考试;
宏进来了以后就被薛工安排住在市中心,对于大学的情况知之甚少,周围也没有其它熟人可以打听消息,宏进马不停蹄地在校园奔波,花费了很多周折才把各种手续搞明白。
那些天,宏进不能清醒,不能思考眼前的处境,因为略加思索,他就知道前面还有很多麻烦事情等着他去处理。一件压着一件,丝毫没有机会喘息,他必须和时间赛跑,把眼前的事情一件件快速处理完毕。
上面的手续都办好,离学生签证办理截止日期大概还有一个礼拜。宏进想,我该去找周了。
可是当他满怀信心的在所里找到周,询问何时可以一起去银行转帐的时候,周却一口回绝了,他明确的告诉宏进,钱不能借他,而且也没有任何理由解释。
对于宏进,这简直是青天霹雳,前面几个礼拜的努力,到此全部崩解!
这怎么可能?来到这个世界几十年,宏进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有这样的人,在自己最关键的时刻,给了自己意想不到的致命一击。
那天回到家里,宏进依然无法面对眼前的一切。
他反复问自己,下面怎么办?事到如今,一切都成往事,毫无疑问,自己面临绝境。
虽然宏进签证还有效,可是所里已经停发工资,剩下的二千马克,维持到12月份,已经不够买一张回国的机票了。怎么办?
在德国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难道自己真的要流落街头?对此宏进做不出来,也无法想象。
如何结束这一切?宏进突然觉得特别特别的劳累,那种发自内心的劳累。无人可以倾诉,无人可以帮助。对家里,他无法说明这一切,鞭长莫及,何必让家人做无谓的担心。
突然,宏进冒出一个可怕却非常清晰的念头,也许到了必须结束自己的时候了。。。。。。
宋人方岳诗:“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赴德以来,似乎就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其实从毕业以后,自己何尝顺利过?读书以来,自己又有多少是顺利的?
宏进的耳边不停地有个声音在说:宏进,你失败了。
下一步该怎么走,宏进不知道。他感觉自己好像废物一个,除了会读书,会写几篇论文之外,面对基本的生存问题却手足无措。
连续几个傍晚,宏进都要去Feuersee(火湖)的那个小池塘边,独自坐着,直到夜幕降临。黄昏的Feuersee很美,几只天鹅在池中悠闲地游弋,微风吹拂起阵阵涟漪。
面对此情此景宏进无心欣赏. 剩下的一个礼拜他必须解决身份和住处两个问题。宏进想:任何一个问题解决不了,自己都没法在德国继续生存下去 - 这预示着自己也没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了。可是举目无亲,我又怎么去解决这两个问题?
想了几个晚上,宏进毫无头绪。想破头也想不出办法。恍忽间他突然非常理解那些自杀者最后的心情。别人事后也许会以讥笑的口吻谈论他们,嘲笑他们是弱者,可是只有当事者自己明白,走出最后的那一步,他们其实是在经过无数次尝试和挣扎以后给自己下的无奈结论和最后决心。
人的心态好像是一个弹簧,只要在弹性限度之内,压力越大,反弹幅度也越大。这是胡克定律的基础。可是如果压力大到超过弹性限度,弹簧就会变形。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宏进还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的弹性限度到底在哪里。现在不就是一个测试自己的机会吗?他已经很难再相信别人,可是他必须要相信自己,哪怕再相信一次。
濒临绝望之际,宏进觉得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说法。除去书生这个身份之外,他倒要看看,作为一个普通的社会人,他还能不能靠本能生存下来。虽然此时他还站在隧道的中间。两边都看不到光亮。
那天深夜,宏进在池边的长椅上想清楚这一切,虽然他依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但心情却轻松了不少,好像面临考验的不是他自己,另外一个宏进在冷静地注视着自己下面要走的每一步,此时埋怨外界已经毫无意义,论语说的好,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如果每一步都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那么即使最后还是没有走出困境,自己也对得起自己了- 宏进心里知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剩下要做的大概就是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回到住处,宏进找张了白纸,非常认真地给自己写了几条励志标语:自古华山一条道;再坚持一下,胜利就在前面;作最坏的打算,向最好方向努力......他把它们贴在四周的墙上,贴在自己抬头就能看到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