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薛工的邀请,宏进心里七上八下,他想:难道在所里训我还不过瘾,大周末的她还要拉我去家里再训?有心拒绝,但又不敢。周六上午,宏进心头就好像扎了一根刺,坐立不安,熬到下午,不得不动身。
薛工的家位于距离斯图加特40公里的小城图宾根,地铁转巴士,宏进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小城。
图宾根是大学城,这儿有建于十五世纪的图宾根大学,走进图宾根,宏进彷佛走进了中世纪的画卷,静静流淌了千年的内卡河将小城一分为二,保存完好的独特的桁架结构的房屋,迷宫一样曲径通幽的小巷,历经风雨洗刷的城堡和历史悠久的修道院,但忧心忡忡的宏进根本无心欣赏小城的美景,按照薛工给的地址一路寻去,终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位于绿草茵茵的山坡上的一栋二层小楼。
宏进迟疑再三,轻扣房门,稍等片刻,门开了,门后站着薛工,柔声细语地笑着说:“宏进,进来”。
一楼很大,餐厅,客厅,卧室,书房一应俱全,餐桌上摆满了食物,有油焖大虾,干切牛肉,沙拉,德国白肠,几盘宏进来不及细看的中餐热炒,旁边还摆着几听德国啤酒。自从来到德国,宏进已经很久没碰过中餐了,斯图加特没有唐人街,只有几间亚洲食品店,但价格贵的吓人,一块老豆腐,居然要卖到3个马克。准备这么一大桌中西美食,宏进看的出来,薛工花费了不少心思。
宏进问:“薛工,你今天要请不少客人吧?”,薛工含笑说到:“今天没别人,就咱俩“。说完,薛工领着宏进参观房子,宏进道:”薛工,你这房子可比我那单室间气派多了”。薛工说:“这是福克斯帮我租的,房东住楼上,这么大的面积,租金才六百马克”。宏进听罢,大吃一惊,他不是吃惊同样600马克的租金,他的那间和薛工的这栋无法相比,而是吃惊被薛工宣称是绝对隐私的价格问题,她居然就这么非常自然地告诉了自己,眼前的这位薛工,和那天当街让自己下不来台的薛工,彷佛根本是两个人。
眼看时光尚早,薛工邀宏进和她去附近散步。来德国几个月了,宏进三点一线,研究所,住处,超市,这还是第一次走进德国乡村,安静,秀丽,彷佛世外桃源一样。宏进终于明白为什么德国70%以上的居民生活在10万人口以下的小城,而其中很多人居住在1000-2000人规模的乡村了。
看着眼前的美景,听着身旁的薛工轻声细语,宏进彷佛在做梦,恍惚间那些困惑和惶恐显得那样的遥远和不真实,不知不觉,天色渐暗,两人漫步走回薛工的家。
那晚那顿饭吃了很久,薛工不停地给宏进夹菜,还递上一听听啤酒,大学那些年,宏进已经练就了一定的酒量,但那晚宏进有点醉了。一边吃着菜,喝着酒,薛工一边和宏进聊起她昔日感情上的经历,虽然宏进以前和异性也能很自然的谈论情感问题,但那些异性都是小洁,小卉那样的同龄,和年长自己20多岁的女人谈论感情,对宏进来说,还是生平第一次,听着薛工那些惊世骇俗,波澜起伏的故事,宏进时不时地走神,暗自思忖,这些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但表面上还不得不挤出笑容,做出很认真的表情聆听。
那晚宏进离开的时候已经11点多,迷迷糊糊回到住处,已是次日凌晨。
周一宏进带着周末相聚的温暖去所里,可眼前的薛工彷佛一切都不曾发生,面对宏进的又是那副严厉,不苟言笑的面孔。
二个礼拜后,薛工再一次邀请宏进前去,这次还是类似的程序,散步,聊天,吃饭,喝酒,只是这次薛工似乎化了妆,略施粉黛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光映衬下有一点点让人心动,她递过去的啤酒似乎比上次多了几听,不知不觉,时间似乎过去很久,宏进低头看表,已近午夜12点,想起图宾根的最后一班巴士是12点半,宏进赶忙起身告辞,薛工眼神迷离地说:“如果赶不上巴士,你可以住在我这儿,我还有一间客房”。宏进想,如果今天不走,那就要和薛工共度整个周日,更麻烦的是,周一早上一起去所里上班,被其它几位中国人看到,这算是怎么一回事。想到此,宏进还是坚决而客气地告别。
果不其然,周一早上宏进去所里上班,薛工又变成原来的薛工,宏进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对宏进来说,去薛工家里吃饭,比上班累多了。第一次面对一位喜怒无常的女人,冷热不定的感觉让宏进觉得好似洗三温暖,一次尚可,重复进行就吃不消了。不仅身体劳累(每次路上倒车需要三个多小时),心理上更加疲劳,大半天强颜欢笑,强迫自己去听重复多次的“情感历程”,对宏进是很大的折磨。但更难的是为了适应对方的态度在两天之内的突变跳跃,自己不得不把应对态度从含笑交流转换到恭敬检讨。
为了应付周末薛工的饭局,宏进的心理负担越来越大,后来有一次宏进找了个借口,婉言拒绝了她的邀请。薛工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可是在工作上对宏进的苛刻却变本加厉,即使实验已经获得了预想的结果,还是一次次要求宏进重做,宏进开始有些困惑,不知道薛工的要求和标准到底是什么。
宏进问自己,难道我来这儿就是做个无聊的实验员吗?渐渐地他心里开始产生了一些抵触和愤懑。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宏进和丁聊天,脱口而出发了句牢骚:”薛工这样挑剔,简直是折腾人“。但宏进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句无心之语竟然给他惹了大祸。
很快薛工把宏进叫去她的办公室,她脸上那似笑非笑的样子,看得宏进有点不寒而栗。她冷笑着对宏进说:”我听说你不愿意被折腾了?是不是啊,好吧,我知道了,我不会再管你了。。。。。。”宏进晓得坏事了,但还是天真的想,我也没说啥啊,不就是抱怨一句嘛。可无论宏进怎么解释,薛工脸上的冷笑一直挂在那儿。
很长一段时间,宏进都无法理解丁为什么要出卖自己,后来,丁顺利地和所里续了合同,再后来,他又成了F所驻北京办事处的总代,宏进才恍然大悟。
中文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语言,细微之处让人叫绝。学术,艺术,技术,每一个词汇里都带有一个术。无论一个人学识,才艺,技能多高,也需要术的协助。宏进也深知其中的玄机,但他一直认为:大人求艺,小人玩术。宏进父亲也一直教育他认认真真做事,老老实实做人,所以宏进即使读过很多《厚黑学》之类的书籍,但“永不用术”一直是他人生信条之一,那一天,气愤的宏进骑车回家,眼前不停地闪过似笑非笑的丁的面容,彷佛在嘲笑宏进的幼稚。
从此薛工再不过问宏进的工作,无所事事的宏进开始觉得原来被她不停的折腾倒成了自己的福气。
宏进只能去找和自己共用办公室的德国人巴布卡,协助他干点活。也许是因为来自东德,相对于所里其它冷漠的德国同事,巴布卡对宏进一直很友好。宏进德语口语的提高,相当程度来自于每天和巴布卡的对话。那一年世界杯卫冕冠军德国队被保加利亚队淘汰,大街小巷的斯图加特人如丧考妣,唯独巴布卡喜出望外,宏进问他:“德国队输了,你怎么这么高兴?”巴布卡哈哈大笑:“我就希望他们输掉,因为我的祖国在东面”。
宏进每天陪着巴布卡在实验室测试,虽然还抱有一丝幻想,可是理智告诉他,合同续签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小了,因为已经不可能有人会为他和所里说话了。
时间进入8月份,还有4个月宏进的签证和合同都要到期。宏进的解释薛工坚决不听,他也不想低三下四地去哀求她帮忙,只能预作其它准备。
宏进想起那年去北京开学术会议的时候,曾经认识悉尼大学建筑系的一位教授,他和自己从事相同领域的研究。当时那位教授对宏进的工作比较感兴趣,他欢迎宏进有机会去悉尼大学。但当时宏进苦于5年服务期未满,没有跟进联系。
宏进赶快给那位教授写了一封信,贴好邮票满怀希望的把信发出,从此有了等待,有了那个虚无中的盼望,就好像十几年前在大学校园苦等小茹的回复。
几个礼拜以后终于收到回信,对方说很高兴宏进来到德国,也很高兴能有机会提供宏进读博士的机会,目前他手头有一个道路交通噪声的项目,他还在争取,如果项目批下来,他就立刻给宏进发博士录取通知。
宏进心中开始升腾起希望,他幻想着拿到了悉尼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然后NB哄哄地走进薛工的办公室,大声对她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爷走也。。。。每当想到这个情景,宏进就热血沸腾。但想象很丰满,现实太骨感。
8月底,对方来了一封信,彻底浇灭了宏进的期盼 - 项目没有批下来。
宏进不死心,尝试着给英国的一些大学发申请,那些无助的夜晚,宏进总是先回家,等到8点以后所里没有人了,再匆匆坐地铁赶去,趁无人之际利用所里的电脑起草信件,每次都要折腾到深夜。踏着星光离开的时候,宏进的心情和秋日的夜空一样寒冷。可惜努力的结果令人沮丧。对方或者没有回音,或者是同意接受,但是没有奖学金 - 没有财政担保,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意味着没法拿到英国签证。
至此,宏进企图去别国读书的路宣告全部堵死。
时间进入9月份,薛工正式代表所里通知宏进合同不被续签,他还有3个月的时间可以工作直到年底。
曾经光芒万丈的金光大道,如今在宏进眼前似乎是死路一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