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出生后,宏进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每天早上8点出门,去金星上班,作程序员,下午5点下班回到家,伺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打开煤气灶,为小菁做好饭菜,然后抓紧时间,洗女儿一天积累下来的尿布,匆匆忙忙吃完饭,放下筷子,6点赶去医学院上生物电子学的大课,晚上9点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但时刻还要听从老婆孩子的呼唤,随时起来换尿布,热牛奶,晕晕糊糊中等来第二天,再继续同样的疲惫而乏味的生活。
日复一日,宏进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婚结了,孩子生了,人生完成了很重要的两件事情,可是事业上却一筹莫展,出国遥遥无期,在无聊的5年服务期里打发时光。宏进非常郁闷,难道自己真的就这么一辈子和那些天天发牢骚的同事一样,年复一年地用着几十年都不需要修改的讲义,给似睡似醒的学生上他们压根不感兴趣的医用物理,然后直到退休的那一天吗?
6月的一天,N大的龚教授突然打电话到医学院找宏进,原来是德国斯图加特F研究所福克斯教授要来访问讲学,陪同他的薛工曾就读于宏进那个系,只是比宏进早毕业20多年,目前她也在F所工作。龚教授告诉宏进,这次他们除了讲学,还想从所里邀请一个人去那儿做访问学者,读书期间,龚教授就很欣赏宏进,一直觉得他有灵气,她对宏进最后不得不离开N大,始终觉得很可惜,所以希望宏进能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争取一下。
宏进想,这等好事,怎么可能落在我这个倒霉蛋身上呢?但为了不辜负龚教授的好意,他还是好好准备了一下。
那天晚上宏进去N大招待所见了薛工,薛工虽然已经五十开外,但风韵犹存。对于薛工,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关于她的传说,宏进早有耳闻。据说她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所在的工作室共有四人,两对夫妻,但很快就发生了自由组合,虽然依旧是两对夫妻,但却都更换了各自的配偶。后来薛工再次离婚,据说如今她和那位福克斯教授关系很亲密。
薛工看起来很平易近人,寒暄之后,直入主题,宏进介绍了自己以前的工作,递上了几篇曾经发表的论文,薛工认真看了后,对宏进说,我对你很满意,我会向F所推荐你。
当时喜出望外的宏进,根本想不到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经历。
等待德国来信期间,宏进在当地的一所补习夜校报了一个德语班。那个时候,社会上各种英文补习班很多,宏进找了许久,才在一所小学开办的夜校,找到德语班。
这个班大约有20几个学生,来自社会各个行业,有些是没事学的玩的,有些是也准备去德国的。上课的女老师是宏进校友,毕业于外文系德语专业,当时是一家石化企业的德语翻译。
《大学德语》是宏进们的教材,但仅仅3个月的时间要掌握一门语言无疑是天方夜谈,好在老师教的尽心,学生学得认真。
虽然英语和德语都属于印欧语系,两者的很多单词也有相同的词根,但????徳语的语法比英语复杂得多,名词、形容词有性、数、格的变化,前者比后者还多了很多小品词,句式更加规整,动词一般居于句尾,属于典型的框架结构。
虽然宏进只能利用周末时间赶去夜校学习德语,但他却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一个。老师鼓励宏进:”你语法学得这么好,现在只差口语了,不过你去德国后,天天睁眼就说,德语水平会很快就超过我的“,宏进信以为真,开始信心满满,但他不知道,德语和英语一个语系的特点,将来给他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宏进一边在电脑公司上班,一边在医学院教物理课,一边又得去夜校上德语课,还要不停地跑去N大,查看信箱里是否有德国来信,那种期盼,就好像10多年前等待小茹的来信。
半个月后,宏进再次打开信箱,终于看见躺着的来自F所的邀请信,对方邀请宏进来年三月去德国工作,第一次合同签到年底,如果双方满意,再续签合同。宏进下面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申办德国签证。
要办理签证,首先必须申办护照,那时候申办因私出国护照,必须由所在单位保卫处出具证明。宏进去医学院保卫处,对方说,首先需要人事处办理了宏进离职手续后出具证明,他们才能出具给公安局出境管理处的证明。
宏进再跑医学院人事处,人事处却卡着不出证明,要宏进先付7000元人民币,那时候宏进五年服务期刚满,他也不是医学院毕业生,实在想不出对方索要7000元赔偿的任何正当性。可是不交钱,就拿不到人事处证明,宏进就没法去公安局办护照。经过将近一个礼拜费尽心机,呕心沥血的讨价还价,人事处同意降价。那天,付出2500元后,宏进终于拿到人事处的证明,走出人事处,宏进仰望苍天,心里暗暗发誓,此次如果顺利成行,打死我也绝不回来了。
一直待在校园里的宏进哪儿知道,其实光冕堂皇的办事程序背后是有很多猫腻的,如果宏进有关系,如果宏进及时给学院人事处长送礼,很多困难将不再是困难。
宏进拿到保卫处的证明,继续折腾,几天后终于拿到护照,如期赶到上海德国领事馆,顺利拿到赴德签证。
拿到签证的那天,宏进和小菁漫步在上海街头,宏进说,老婆啊,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漫步斯图加特街头,眺望海德堡的森林,举目科隆大教堂的尖顶,呼吸莱茵河的气息了。当时小菁激动地几乎眩晕,是啊,压在手上多年的垃圾股一下解套,终于变绩优股了。
只是谁也不会想到宏进那个简单的承诺,却要等到10年以后才兑现......
当时美国是留学的首选之地,宏进有很多同学都陆续动身去了那儿攻读学位。相比之下,德国由于语言的原因,吸引的中国留学生并不是很多。大部分赴德人员都是由所在单位公费派出,然后在同济大学的德语培训中心集中学习一段德语,从语言的角度来说,他们起点比宏进高多了。而且由于有在同济共同学习的经历,他们在还没有到德国之前就已经形成一个个朋友圈子。宏进在动身之前除了一面之缘的薛工,在德国真正是举目无亲。
那年三月,在父母,小菁,妹妹泪眼婆娑的注视下,在虹桥机场,宏进含泪咬牙告别了10个月大的还在牙牙学语的可爱女儿,揣着40美金,只身一人登上了去德国的飞机。当时中国没有直飞的航班,宏进托人弄到的机票居然要途径5个国家,转6次机。也许是情绪紧张,也许是不停上下机的折腾,宏进从上海起飞就一路吐到终点。后来给家里的第一封信里,宏进告诉他们,第一次海外飞行给他的感觉就4个字,生不如死。
斯图加特位于德国西南部的巴登-符腾堡州中部内卡河谷地,它是世界著名汽车城,奔驰公司所在地,保时捷公司的发源地,在当时她号称是欧洲最富裕的城市。
走出斯图加特机场,前来接机的是丁,他和宏进那次同时被邀请来这个所作访问学者,但奇怪的是他的本行却不是宏进那个专业。此前他是中央电视台的摄像师,干过的最NB的事情就是拍摄那个骂声频频的《敌营十八年》,此后,只要有机会他就少不得吹嘘他的光辉经历,吹嘘他和电视剧主角-张连文的交情。
丁以前通过电视台的关系曾经来过德国多次,口语非常流利。他和薛很早就认识,曾是同济德语班的同学,关系非同一般。丁大约40多岁的年纪,据薛后来说,丁的父亲曾是国家建委的主任,所以丁也算高干子弟。他的社会经验远比宏进丰富。和丁相比,宏进这个书生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稚嫩,但心气颇高的宏进当时却丝毫没有看到这点。
那天晚上丁和另一个德国同事在机场接到宏进后,问他,今晚我们给你接风,你要吃中餐还是西餐,宏进在飞机上吐得七荤八素,一点胃口都没有,于是说,中餐吧。
三人驱车来到位于斯图加特市中心的一家中餐馆,接待他们的侍者,是一位长相甜美的上海女子 - 小莹,众人落座以后,听说宏进刚刚来到斯图加特,小莹苦笑着说,斯图加特有什么好的,我在这儿呆了5,6年,正想回国呢。众人说笑之间,吃完饭,走出餐厅,宏进以为他和小莹只是擦身而过,不曾想到他们以后的岁月还会萍水相逢。
宏进来之前,F所就给宏进找好的住处,位于斯图加特城市西部。斯图加特虽然是德国最富裕的城市之一,但那儿的居民却有一多半租房过日子,F所给宏进租的是一套厨,卧,厅合而为一的单室间。两人把宏进送到住处后,匆匆离去。
推开房门,宏进走进屋去,不大的房间,基本家具 -床,沙发,桌子,椅子齐全。
黑暗中,宏进躺在床上,想起2天前还和家人在一起,而现在却已经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心里一下空落落的。很想抓住什么,却不知道什么是能抓住的,这是一种宏进此前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体验。
在德国的第一夜,宏进失眠了。
宏进到斯图加特的那周正好是德国的复活节,研究所放假到下个周一,这也给了宏进熟悉斯图加特这个城市的机会。
从住处到市中心,可以坐地铁,地铁站旁边有一个很幽静的小湖,名字很奇怪,叫Feuersee, 德语的意思是火海。很久以后,回首往事,宏进才意识到这个单词概括他后来的德国生活,竟然是那么令人吃惊的妥帖。
宏进一个人信马由缰,走到市中心,虽然学了几个月的德语,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德语水平只是一点皮毛,根本听不懂来往人群的交谈。
位于斯图加特市中心的国王大街是斯图加特最长的购物步行街,沿途经过内城许多重要景点,例如:王宫广场、国王大厦、艺术博物馆等。街道两旁林立的百货商场、时尚品牌连锁店和传统商铺吸引无数游客流连其间。
那个时候的宏进,做梦也想不到,10年后的那一个下午,当他再一次走上这条繁华街道的时候,他竟然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