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改革以后,种田人有了自己的土地,起五更,睡半夜,精耕细作,劲头十分高涨。再加上风 调雨顺,连年丰收,粮食多得吃不完。三水大地市场繁荣,百业兴旺,显现出一幅太平盛世景象。可 惜好景不长,首先就因为田家湾村长赵二勇大逼统购粮,闹出了人命案而大煞风景。
本来田家湾工作组批准的村长是赵亦秋,村农会主席是田义天。滕大队长曾说:“他们俩人一个 是‘沙子户’代表,一个是田姓族人的代表,这样的两驾马车,算是一碗水端平了吧!”
不仅如此,分田地房产时,工作组还特地将恶霸地主田育德的双壁大院一分为三,后花园那片森 林,假山,荷花池等及其附近所属部分划归孔亩,连田族原私塾一并组成田家湾小学。其主体部分的 上屋,分给田义天:下屋则分给赵亦秋;花园,游廊两家共有。大门,庭院两家合用。乔迁式上,权 组长说:“田赵两家族斗,起因在田族地主身上,如今地主打倒了,族斗的根子拔除了;但是封建宗 族势力影响还存在。因此我们特地把田家湾最好的房屋分配给田、赵两族的领导人田义天,赵亦秋, 两家合住,就是要宣示这么一个道理:从此天下农民是一家了,希望你们二位团结一致,掌好村里的 大权,巩固土地改革的伟大成果!”
田义天,赵亦秋激动极了,信誓旦旦保证,决不辜负工作组的期望。
赵亦秋说:“如果不听工作组的话,就不是父母养的!”
“是啊,是啊,工作组对俺恩情重如山,我一定牢记照办!”
他俩也确实是那样作的,一起开会,一同处理公务,调解纠纷,简直形影不离;两家堂客也亲如 姐妹。他们一同纺纱织布,一块拉碾推磨,下地干活。有时孩子饿得等不急了,谁家的饭先熟,就到 谁家锅内盛;如果车水灌田或者抢雨(注:抢雨,冒雨抢收的意思。)忙不过来,就主动前去帮忙。 湾内人见了,无不羡慕说:“你们搁了个好邻居!”
但是赵二勇却恨死了。他想,不是老子大义灭亲,一个小报告,揭发了那桩歪诗反革命大案, ‘沙子户’掺得进来吗?这村长的位子,滕大队长是许过愿,本来是老子的,只怪那姓秦的坏,姓权 的糊涂,硬叫你赵亦秋把村长位子坐了!
“哼,老子一定要把他挤下台!”赵二勇狠狠地说。
于是他就死死盯住双壁大院,见赵亦秋,田义天有矛盾就挑拨,有空子就钻,像个冲担鬼,有事 没事两头杀。终于杀得他俩水火难容,闹起冕耒了。
当时生产搞得热火朝天,人们的小日子,过得比往年好,吃饭咽菜也讲究起来,田家湾的丝瓜, 连贵为皇上的乾隆爷都赞不绝口。加上如今价格便宜,所以销路十分看好。当时政府号召因地制宜, 发家致富,一般农户都只种够口粮,公粮田亩,其余都改种丝瓜。偌大的一块介河盆地,到处竖起丝 瓜架,简直成了一个大丝瓜种植园。
其实丝瓜是挺娇气的,不是随便能种好的。赵亦秋观察了两三年,迟迟不敢动手。后来禁不住高 收入的诱惑,终于也种起了丝瓜。他的丝瓜地与田义天的相邻。他们同一天整地,同一天施底肥,下种籽,而今,田家的瓜蔓一两尺长,开始爬架子,而赵亦秋的呢,不是不见苗,就是长出些弯弯扭 扭,细长细长的瘦蔓,满地稀落落的,野草倒长了不少,不知是何缘救,问田义天吧,刚为公粮任务 与人家吵了一架,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好蹲在瓜地生闷气。不知不觉,连滕大队长的话也忘记了!
原来这次公粮任务下来,赵亦秋又提出依照老例,都摊给田姓户。田义天却反对说:“种田纳 粮,天经地义,谁又不是后娘养的,为么什老是要替人家背包袱呢?”
“你们擅长种丝瓜,赚得有钱,大队长讲过,要抑富扶贫,防止两极分化!”
“那些钱是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有么什错?”
“穷的穷,富的富,如果不抑富济贫,岂不两极分化?”
“发家致富是政府的号召,有几个钱有么什错?为么什就该负担别人的公粮!”
他俩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这时,闺女赵香芹下地来了,赵亦秋长叹一声,就只好打发闺女去问。
“大叔忙着哩,”赵香芹走了过去,招呼道:“请教您一个问题,我家丝瓜为什么长得那样差劲 呢?”
田义天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进赵家的园地,扒了几窝没出苗的籽穴,仔细端详了一阵,说:“可 能悬卜瓜种籽没下好。”
“喔哦,怎么个没下好?”
“瓜籽要丕芽朝上安放,然后再培土,按紧,浇水。”田义天边比划边说:“你看,这几窝瓜籽是平躺着的,土又没按紧,种籽就不容易发芽,有的还会腐烂。”
那几窝藤蔓弯弯扭扭,又细又长,是怎么回事呢?
“兴许种籽没按紧。那样的蔓结的丝瓜又细又长,不好吃,没卖相。”
赵香芹急了,又问,“都扒出来,重新下种,行吗?”
“那样一折腾,就会错过季节,我看这样吧,到我家地里间些苗来,补上。”
“那太好了,谢谢大叔!”
田义天说:“不用谢”!转向又对正在抓秧草的儿子喊道:“来伢,上来!”
“做么什呀,还差点没抓完哩!”来伢说。
“领你赵家妹子,到我家地里间些丝瓜苗,给她家补上。”
来伢叫田育来,过来后,他又悄声交代了几句,就忙自己的活儿去了。
刚巧,赵二勇踱了过来,给赵亦秋打了声招呼,撂了颗香烟,说:“么什话,不能大点声说?”
赵亦秋听了,也犯了疑,半响没吱声。
田育来,赵香芹忙了一个后响,总算把丝瓜苗补齐了。收工的时候,赵香芹感激地说:“来伢 哥,劳累了您半响,上我家消夜吧!”
赵亦秋听了,狠狠瞪了她一眼。田育来看在眼内,推口说:“不了,不了,我还有事哩!”
当晚饭桌上,赵亦秋不满地说:“姓田的根本就没有安好心,丝瓜种籽怎么怎么下,为么什不早 说?给我家补的都是些瘦苗,弱苗,看你哥呀哥的,叫得肉麻死了!今后不准再跟他说话!”
赵香芹觉得奇怪,问道:“伯伯,您是怎么啦,下种籽时您又没有问,人家怎么晓得您会不会 呢?”
赵亦秋听了,桌子一拍,吼道:“反了,老子叫你顶嘴!”
赵香芹委屈得“哇”的一声哭了,一头钻进睡房内,“啪嗒”一声把门推上,“呜呜呜”地哭了 起来。
上下屋的,田义天一家听得很真切,搞得双方都不愉快。从此由公到私两家的裂痕越来越大。
到了丝瓜上市时节,赵家的丝瓜不论是产量还是卖相都不如田家。赵亦秋的堂客是个细心人,常 常望着田家的瓜棚发愣。一天,丝瓜贩子从田家瓜棚过来,掂了掂赵家的丝瓜,每个只肯出四分钱。
“压得太低了,刚才在邻家每斤是七分。”
丝瓜贩子掂起一根田家的丝瓜,说:“您可以比比,您的瓜短三寸,细三分。”
“又不是论个数,大点小点价钱也不能相差那么大呀!”
“这您就外行了。买瓜的人精得很,您这瓜味道差,卖不起价,只能出四分,嫌划不来就留着自 己吃吧!”
赵亦秋的堂客算了一帐,每天至少比田家少卖五、六元钱。当时的米价每斤才8分钱,一个季节下 来,那可是个不少的数字啊!
她还发现,田家的丝瓜秧,根根梢梢都结瓜,而自家的呢,光是梢梢才有瓜,她琢磨了好久,始 终搞不透,一天,她跟闺女说:“芹芹,你看田家那个傻小子怎么样?”
“妈,扯人家的野棉花做么什嘛!”
“有人来替他提亲哩!” 姑娘脸一红,低着头,不说话。
她似乎明白了姑娘的心思,话锋一转,又说:“妈有件事理弄不明白。”
“么什事理?”
于是,她便将自己的发现讲了出来。
“我也看到了,就是玩不透,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伢子挺厚道的,怎么不去问问呢?”
“那多不好意思。”
“这有么什不好意思的?说大道理,工作组讲,天下农民是一家;说小道理,只要妈一点头,你 就是人家——”
“妈不嫌害臊,扯人家的野棉花(注:野棉花,野话丶闲话的意思)。”
“妈是当真的,嗯?”
赵香芹这才点了点头。
接连守了几个晚上,终于等到一个机会。那天,天色已麻影,田育来从屋内出来,赵香芹连连 “咯咯”咳嗽了两声,田育来听了,忙停下脚步,招呼道:“芹妹子呀,消夜了吗?”
“您要出门啦?”
“嗯,这么晚了,您在那儿搞么什?”
“看花。 这花真香,您也来闻闻吧!”
田育来走了过去,深闻了两下,说:“哇,好香呢,真好闻!可我伯伯说,再香,不能当菜咽, 要犁了种菜哩!”
“那太可惜了”,赵香芹说:“天这么黑了,您到哪儿去呀?”
“有笔丝瓜账,想去收一下。”
想起等他的目的,心脏不禁“咚咚”乱跳,静了一静,她终于硬着头皮说:“人家有个问题,想 耽误您一下,可以吗?”
“那有么什不可以的,有话尽管说。”
“我家的丝瓜不知怎的那么差劲,个子小不说,那么一大堆蔓子只有梢梢上才有几条瓜,不知为 么什?”
“这个嘛,种丝瓜的讲究大着哩,比如翻地,不能把生土翻上来;下种——”
赵香芹打断他的话说:“那些人家都晓得,我要问的是——”
“种丝瓜是我们田家的绝活。” 田育来打断她的话说:“有些诀窍是传媳不传女的。否则是会做噩梦的。”
赵香芹想了想红着脸说:“那……我俩谈……谈对象呢?”
“对象还不算媳妇,也说不得!”
姑娘委屈得泪水都出来了,月光之下,亮晶晶的,很是显眼,田育来见了,心一软,忙陪笑脸 说:“嘿嘿,人家逗您玩的。其实那个问题我也不大明白,等明天问问伯伯再来告诉您,行吧呢?”
赵香芹这破涕为笑,在他肩上擂了一拳,说:“你们男伢真坏!”
田育来是个老实人,回去就对伯伯姆妈讲了。二老一听了很为重视,当夜就商量起来。田义天 说:“前不久赵二勇是说过,愿意替我家去提亲。”
“那你是怎么说的?”
“赵二勇不是么什好玩意,谁知他安的是么什心,所以我没吱声。”
“呃哎,又不是跟他赵二勇家开亲,管他心正不正?”
“再说那个赵亦秋是块榆木疙瘩,我怕不好相处。”
“我要的是他闺女,老头子倔不倔有么什关系?好处就来往,不好处,就敬而远之。”
“那姑娘聪明伶俐,心灵手巧,模样周正,又能吃苦,是挺逗人——”
“天一亮就去找赵二勇。”堂客田陈氏打断他的话说。
田义天摇了摇头说:“田赵不可开亲相沿已久,今天虽说时代不同了,但还是先去问问六老爷子 为妥。”
他说的六老爷子就是田老六。土改以后,金苗子参了军,六老爷子成了光荣军属,日今已成了田 族人心目中主心骨。么什事,他老点头才算踏实。
那天,找到六老爷子,说明来意。田老六说:“这门亲事最好不要开。”
“为么什?”
“与公与私都犯忌讳。”田老六说:“你们一个是村长,一个是农会主席,如果做亲家,怎么同 堂办公?与私呢,田赵两家不兴开亲,如若出头,必然招到非议。所以,我建议最好算了。”
这些经过传到赵二勇耳朵内,他高兴极了,连忙找到赵亦秋挑拨说:“九叔(赵亦秋排行老九) 九婶叫我到上屋去给香芹妹子提亲,您猜田义天怎么回答?”
赵亦秋一听,火冒三丈,心内骂道;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一声,所以气呼呼地没有吱声。
“他高傲地说,田赵两家不能开亲,叫他家不要痴心妄想好了。”赵二勇回答说:“这是明目张 胆地闹族性啊,您说气人不气人!”
赵亦秋再也忍不住了,一跺脚,说了句“丢人现眼,气死我了。跑回去,揪住老婆子就打。老婆 子急了,顺手一擀杖,扫在他腿梁上,痛得他毛焦火辣,一气之下,攒劲一掌,把老婆子掀得立足难稳,连连后退,一跤倒在门坎上。只见她捂住肚子,“哎哟哎哟”直叫,头上汗珠,一颗一颗地直 冒,下身也红了一大片。
赵亦秋见了,心想糟了,连忙把她抱到床上,请医生看病抓药。
他老婆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短寿死的,无缘无故,凭么什发那么大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