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农会主席田金苗刚从县上培训回来,一进屋,三三两两的族人先先后后找上门来。屋子小,坐 不下,就蹲在屋旁田坎上诉说起来湾内的种种不幸事。么什田福太丶苕马虎稀里糊涂地被判刑,湾内 的浮财稀里糊涂地被调走,几十户人家被放逐岗西坡……。段指七说近来又搞么什掺沙子策略,要把 一大批外姓户掺进来。
“这地方是我家老祖宗开辟出来,乾隆皇上赐给的,怎么能叫外姓人掺合进来呢?所以我们顶住 了。”贫农团委员田育堂说。
“姓滕的拿我们没办法,就生出一条毒计,要害我家老族长。只好请您拿个主意!”民兵排长田 景松说。
田金苗通过培训,长了不少见识。觉得这样大的事,通常是机密的,怎么会搞得满城风雨?于是 他问:“消息可靠吗?”
“‘这个’传回来的,那还有假。”田守一x起三根指头说,“您是乡农会主席,官s比族长大, 只要您出面担保,看能不能救下他老一命。”
“是啊是啊,您就出面救救他老吧!” 田金苗这才点了点头,说:“好吧,我去试试看。”
吃过晚饭,田金苗来到工作组驻地,悄悄把权组长叫了出来,问道:“听说大队长要枪毙田育德 ,真的吗?”
“真的。”权组长说,“你还神秘哩,其实早通了天。”
“那是为么什?”
“群众路线呗,那有么什奇怪的?”
“既然讲群众路线,我有点想法,不知可以讲吧?”
“当然可以。”
“我认为田育德不该杀。”
“喔哦,为么什?”
“第一他虽然是伪县国大代表,县府参事,但只是挂了个名,没有恶跡;第二,他虽有地租、雇 工、放债等剥削,但数额不大,积怨不多;第三,那次械斗,他虽有策划之罪,实属人‘在江湖,身 不由己’,何况情况复杂,事出有因。更重要的是,抗战期间,他有一子一女为国捐躯。他本人曾在 鬼子刺刀尖下,不顾个人安危,营救过苏联红军飞行员,功过相抵,就是开释也不为过。”
权生安笑了笑,诡谲地说:“喔哦,想不到你这个书呆子,求起情来倒像瓷器店内的碗碟,一套 一套的。这样吧,回去写份材料来,我去找大队长商讨商讨。”
田金苗是个老实人,一心想的是救人。回到家里,不一会儿就把材料送来了。滕飞龙看了,大为 不解。心想,年纪轻轻的怎么族性也这么重呢?忽然他内心一亮,不禁出声道:“肯定是叫人当枪使 了!”
“对。很可能。调查一下,一定要把躲在幕后的那些人挖出来。”
“田金苗怎么办?”
“抓起来。”
田金苗案发,田兆新知道后,连忙打电话向丁克家求援,丁克家不敢怠慢,连忙要通滕飞龙的电 话。
“喂,大队长吗?我是丁克家呀,有件事想给您商量下:这次农村干部培训会,田金苗表现不 错,上面打算调他上来,您看怎么样?”
“不行啊,丁主任!他年纪轻轻的,想不到宗族观念那么严重,竟敢跳了出来,对抗工作队。影 响极坏,我们正在审查他哩!”
“抬抬胳膊,年轻人嘛,给他个改正的机会吧!”
论级别,他俩基本相当。但丁克家身兼县政府秘书长和县委办公室主任两个职位,权力比滕飞龙 大。丁克家的意见,他不能不考虑。于是便回答说:“好吧,既然阁下开尊口,那我们就再研究研究 吧!”
滕飞龙回答不肯定,这是官场惯例:再者还要等权生安的回话。挖幕后黑手,权生安也很坐蜡, 跑了一大天,没个头绪。晚上回到住处,正在为难之时,贫农团委员田育堂找上门来,嚷道:“都在传,你们要害田育德,是真的吗?”
“喔哦,那又怎么样?”权生安特意套哄道。
“那就不对!”田育堂说,“他当族长,关心族人,没解放,他就仿效解放区,自动减租减息, 而今又主动交代,主动认罪,主动退赔。这样的人你们都容不下,给出路政策还算不算数?”
“这些话,对哪些人说过?”
“我只跟田金苗农会主席说过。”
“好,终于找到了!” 田玉堂听了,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再看权组长,夸着黑脸,觉得不对头,不免发起怵来,忙 说:“权同志,算我没说,算我没说。”
“混帐,哪个跟你同志!”权生安吼道,“来人啦,捆起来!”
权生安连夜将田育堂押送到大队部,滕大队长觉得奇怪,一个大专生怎么会听一个大老粗的呢? 问权生安,他也说不出么什名堂,于是他就换了一个题目,问道:“这个田育堂,有么什背景,查过 没有?”
“以前查过。”权生安说,“他排行第十,是田育德的堂弟,祖孙三代都是地地道道的佃户。”
滕大队长摇了摇头,连说:“价值不大,价值不大。”
“那就放了,重新再挖?”
“不能那样便宜了他,先关押起来再说。”
“田金苗怎么办?”
“他市里有人,先放了吧。”滕飞龙说,“当然不能白放,给他个停职反省,以观后效的处分。 ”
田金苗被关押后,田家湾再也没有人敢出来为田育德说情了。
田兆新也向秦主任反映过,可是他忙于进山剿匪,一时也顾不上,直到行刑那天,接到丁克家主 任的电话,他才急了,连忙给土改试点大队打了电话,要他缓期执行。
接电话的是权生安。立即向滕飞龙禀报。滕飞龙说:“‘将在外,不由帅。’枪毙田育德是一盘 棋,怎么能随便变呢?反正我有县上的批文,照计划执行。”
“好吧,我去布置会场!”
“回来。”大队长说,“会场简单,有赵乡长去布置就行了,搜索反应要紧,抓紧再去布置一下 。”
会场也即法场,设在赵家岗头道岗丘坡上,西面站的是赵家岗的群众,由村委会主席赵亦秋带领 ,民兵连长赵长庚负责维持秩序。
清点人数的时候,赵长庚发现少了个民兵排长赵二勇,问他哥哥赵大勇。赵大勇说:“对面权组 长叫去了。”
不一会宣判大会开始,先是滕大队长讲话。接着一声令下,两名犯人田育德、田育堂被押赴刑 场。一阵骚动后,只听得“啪”的一声枪响,两个人——田育德、田育堂几乎同时倒地。赵亦秋见了 一愣,不禁自语道:“不是宣布的一个吗?怎么成了两个?”
“唉,作孽作孽。”赵长庚叹息说。
赵亦秋听了,有些不解,禁不住问道:“‘子债父还’,那不正好报了那一刀之仇吗?”
“是啊是啊,您应该痛快才是。” 赵长庚摇了摇头,说:“其实巨川先生是个好人,那年在日本鬼子的监狱内,我们已经臤和了!”
再说田育堂,那不过是一种古老的刑罚:陪斩。其实他只是吓昏过去,抬回家不久,就“呜呜” 地哭出声韦。后来又是强迫搬迁,又是接受批判,他又怄又病,拖了没多久,也过过世了。
这次处决田育德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看来滕大队长是动了一番心计的。通过权生安的策划,布 下了众耳目,四处窥视动静,那两天晚上小报告不断。开头,他满怀希望,蛮有兴致地出面接待,哪 知听了半天,没有一点名堂。滕大队长不免皱起眉头,忍了忍,还是批评说:“老权怎么搞的,尽是 些窝囊废?”
权生安诚惶诚恐,不知说么什好。这时,猴子六推门进来才算给他解了围。猴子六说:“权同 志,二姐婆造谣惑众,是我亲耳听到的。”
“二姐婆,是么什人?怎么这么个怪称呼?”滕大队接过话茬问道。
“她是一个提篮小卖转乡的。有的说她是田家的老姑娘,又有的说他是田家的老寡妇,姓么什, 叫么付没人说得清,只晓得湾内湾外,老老少少都管她叫二姐婆。”
“说说看,她怎么个造谣惑众?”
“后晌,我逛到桥头,望见二姐婆脖子上戴了圈小黄花,帽子的边沿也插了这小黄花,我觉得 奇怪,就悄悄跟了拢去。正巧豆腐匠田腊七担着挑子迎面走来。我连忙躲到树后,听到豆腐匠开玩笑 说:“怎么,老不正经的,思春啦?”
二姐婆也不介意,又四处望了望,神秘兮兮地说:“昨夜我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碰到大先生, 他的头上也是戴着这么样的一圈小黄花。他老说,那叫迎春花,戴上吉利。我很诧异。问道:‘您老 不是归天了吗,怎么——’
不等说完,他便回答道:‘介河龙王缺个文案,要我去补缺。我得走了,告诉湾内兄弟父老,不 要悲伤,田家湾有望的!……”
而且,她见人就说,搞得人们发了疯似的,捡样学样,一个晌午,满坡的小黄花,差不多掐光 了。
大队长听了,不解地问:“一个孤苦伶仃的穷老婆子,为么什要编出那样的瞎话呢?”
“听说她做生意的本钱是田育德给的。”
“岂有此理,几个臭铜板就把阶级立场卖了?!”大队长听完十分生气,回头对权生安说,“这 儿,我一个人就够啦,你快回去召开批判会,把那个坏老婆子斗垮斗臭,彻底肃清她的流毒影响!”
权生安领着猴子六走后不久,赵二勇推门进来。大队长说:“有发现吗?那就讲吧!”
赵二勇没有吱声,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双手递了过去。
滕飞龙展开一看,原来是首诗:
“无名祭
天公有情雨纷纷,龙蟹得势恣横行。
忍看族人成新鬼,唯有泪水祭英魂。”
大队长看了两遍,还是不大明白。不觉自问:“嗯,么什意思?”
“大队长,您不妨这样读,把它跟枪毙田育德的情景联系起来看,那就好懂了!”
滕飞龙听了,有点嫌他多嘴,不大高兴地问:“么什情景?”
“那天,天上飘着细雨,满坡田家湾人,头上、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赵 二勇毕恭毕敬地说。
经他这么一点化,大队长明白了,不禁勃然大怒,骂道:“妈的么什歪诗,简直狗屁不通!可恶 之极,完全是对老子的恶毒攻击!”
回头又对赵二勇吼道:“哪个写的,快说!”
“田……田永生。”
“么什时候写的?”
“宣判会时。”
“么什地方?”
“大堤上。”
“走,领我去实地看了。”
“不,大队长,字跡已经毁了。”赵二勇说,“那天田永生带领田家湾的民兵连执勤,我见他一 个人离群独处,一会儿抬头远望,一会在路面上写写画画。我觉得奇怪,就踱拢了去,掏出颗香烟, 说:‘表妹夫,来一支。’趁他点烟的当儿,我迅速瞥了一眼,原来是这首歪诗。我就默默记了下来 。”
“没有记错吧?”
“不会错的,我一路走,一路记。回到家里就写了下来,哪还有错?”
大队长点了点头,又问:“为么什才送来?”
“他是我堂妹夫呀,这么严重的问题,报上来轻判不了,我有顾忌哦,我的心一直还在咚咚直跳 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