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日,星期一,龙年正月初三。老梁还是按照往常一样,四点多就起了床。他知道天还黑着呢,但他也不想开灯。老梁光着身子了下床,走到窗边,去把厚厚的遮光窗帘拉开。他站在窗前,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近处低矮的独立屋都一律黑着灯,偶尔几家的门口亮着昏暗的廊灯。穿过这片低层住宅区是一条不宽不窄的马路,马路一边有路灯,懒懒地散着黄色的光。远处的几座公寓楼和往常一样,不少的单元都没有关灯。城市还在沉睡,远远近近、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这些灯穿过昏暗,守候着这座城市。它们似乎打着哈欠,疲惫地等待着又一个黎明的到来,然后它们就可以一一熄灭或是隐入白天的阳光里,去做它们自己该做的梦。
老梁想起昨天大姐嘱咐的话,找个十字路口给母亲烧纸。不过只想那么四分之一秒,念头就被一阵上腹部的涨痛覆盖了。老梁担心是不是肠子里癌肿加重了。于是他一屁股坐进单人扶手沙发椅里,打开手机,在谷歌上查,有一条信息说肠镜检查后,会有腹部的不适应。于是他略微放心了一些。老梁看了看芝诺的在线状态,她上次上线时间是今天凌晨三点四十二分。老梁猜想大约是昨天早上联系以后,一天再没有和她联系,她有些担心自己了?上厕所时,老梁又查看了一下芝诺的状态,还是3:45am。老梁又想,也许不是呢,她正在和Robin热恋,哪里有功夫管自己的死活。关了Whatsapp,去看微信,昨天给那个新约的女子郑薇,发的最有一条消息问晚安,让她早点睡。她回了,又说老梁早睡早起是个好习惯。虽然老梁和郑薇已经有了两次肌肤之亲,但两人对彼此似乎都提不起热情,就这么一天三四条信息不冷不淡地挂着。老梁内心非常想发展这段关系来疗愈芝诺带来的情殇,但郑薇却态度倦怠,保持着你问我答,不问不答的聊天方式。
老梁起身去煮了手磨咖啡,端着热乎乎的咖啡,开始每天一个小时左右的法语学习。学完法语,老梁看了一下手机,芝诺竟然上了线,时间是六点五十六分。她今天凌晨三点多还在线,这才不到七点,又上线了,老梁想,看来昨夜芝诺睡得也不踏实。这反而让老梁心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安慰。他当然以为芝诺在为他辗转反侧。几个星期后,老梁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那夜正在做着一件,足以彻底摧毁老梁爱情信念的事情。老梁把学法语的截图发给了芝诺,那天他学法语的名词排在第二。老梁等着芝诺的回复,但到过了八点,她才回老梁说Good Morning。老梁有点生气,就没有回她。他起身收拾东西去了健身房,然后去学校上课。
故事回到了第一章,老梁就是那天上午十点左右接到了艾伦发来的微信,说受他人之托,邀请老梁,在家庭日长周末,去北边露营。老梁非常想去,但他在等医生的电话,电话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于是他问艾伦能不能等到第二天,也就是周二晚上再给她一个确切的消息。艾伦马上同意了。家庭日长周末是二月十七日的本周六,时间很紧,但艾伦还是答应了,这让老梁心里宽慰不少,觉得自己蛮重要的嘛。
上完课,老梁开车回家,刚上路。就听到芝诺给老梁发的短信:“你的医生约了时间了吗?(Have you heard from your doctor yet for the appoint ment?)“ 。老梁的车连着他的手机,如果是来的短信,无论是电话短信,还是 Whatsapp的短信,甚至微信的短信,只要是英语,汽车就会自动又转成语音。老梁想到家再回她不迟。
到了自己的住所,看到梁太的车停在车道上。老梁鞋脱进屋,太太已经做好了两人的午饭。老梁去厕所里快速给芝诺简短回了信说:“还没有(no yet.)“
芝诺秒回:“你还好吗?(You doing okay.?)”
老梁没回,觉得没有必要回。其实老梁嘴上不说,心里一直在埋怨自己的癌症就是去年七月以来一直劳累同时受感情煎熬的缘故。那时芝诺的出轨让老梁痛不欲生。情绪低落到无以复加。但这种婚外情老少恋怎能好意思与人倾诉。老梁为了转移这种折磨,给自己安排了很多的极限的活动。他一边忍着,一边装作开心地满世界的奔波。那半年多,老梁不仅跑了两个马拉松,重装徒步了世界上最难走的徒步道,去了一趟越南,还在两个星期之内回国跑了四五个城市。梁太昨天还说,老梁最近看起来一直不开心。以前梁太以开玩笑的口吻还问过老梁是不是失恋了,老梁哈哈地大笑地掩盖。是啊,这半年多,傻子也能看出老梁的抑郁。
吃完饭,老梁觉得困,想午睡一会儿。自从知道自己得了癌症,老梁就有了午睡的借口。他把手机调成免打扰模式,脱衣上床,翻来覆去睡不着。熬到了两点,老梁看着实在睡不着了,就起来。拿过手机,看到一个未接电话,显示是士嘉堡健康中心(Scarborough Health Centre)。老梁听了录音,一个女子的声音,关于预约CT 扫描(CT Scan),让老梁尽快回电话。老梁披了睡袍就往楼下奔去。到书房,梁太竟然在那里坐着。于是两人一起打了电话。似乎那边很忙,一直都是等待的语音,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一个叫Helen的接线员接了电话。她查了半天,说只有三月十二号可以。一个月后?老梁急了,说,我得了癌症,等不及了。Helen听起来十分善良,很同情地说,你等一下,我帮你再看看有没有人取消预约。等了一会儿,Helen用很遗憾的口吻说还是没有。临了,她告诉老梁,明天早上八点半,给她打这个电话,她再看看有没有取消预约的。老梁问Helen是不是只是查了一下士嘉堡区内的医院,Helen说是的。老梁挂了电话,就在网上找了一家私人做CT 扫描(CT Scan)的诊所。诊所那边没人接,换了一家,还是忙音。老梁和梁太正发愁,电话响了,是Helen,她开心地告诉老梁说周五上午八点,士嘉堡慈恩医院(Scarborough Grace Hospital)有一个空出来的预约。然后告诉老梁地址和注意事项。
CT 扫描,是确定大肠癌之后,手术之前必须做的一项检查。大肠癌容易转移到肺和肝脏。手术前的CT检查,就是为了了解肺或肝上面有没有转移病灶。如果CT扫描发现肝脏,肺部有转移,那就是属于四期的癌症,也就是大家所说的晚期癌症,一般没有手术机会了,只能够做放化疗,靶向治疗,虽说成活率连年提高,到了30%左右。到了末期,即使幸存,放化疗也足以让病人基本废掉了。如果腹部CT和胸部CT都没有发现远处转移,就可以先做手术。手术后,还需要做切片活检,除了恶性肿瘤的切片,还要从腹腔里取出足够多的淋巴。根据病理报告的分析,如果淋巴受到癌细胞的感染,就是大肠癌的三期,成活率大概是60%左右,但要长期做化疗。如果淋巴没发现癌细胞,病人就中了奖,即使要化疗,也就三到六个月的防御性化疗。如果肿瘤只侵蚀到很浅的肠壁,病人就中了大奖,连化疗也不用做,但成活率还是不能像前列腺癌那样有100%。
挂了电话,老梁和梁太都暂时松了一口气。老梁对太太说了长周末去冬营的事情。梁太极力反对,差点没有跳起来指着老梁的鼻子骂。但梁太不是那种人,她稳稳地坐在那里,冷冷地对老梁说:“你知道吗?这半年,你似乎在赶路。”
老梁没有明白。梁太继续说:“有些事情,你在赶着去做,似乎不做就来不及了。“
老梁明白了,梁太这是说他赶着去死。老梁一言不发,心里想,毕竟是三十多年的夫妻,懂我的莫如这个老太婆呀,她只是平时不说而已。
下午学校还有些事,老梁开车回学校。路上他没给芝诺打电话,而是给“新欢“郑薇打了电话,说自己身体出了点问题。本来不想说实情,但后来老梁没有绷住,还是说了自己得了癌症,郑薇的声音一下沉了下来,只说了“嗯”,连安慰的话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在学校办完事,老梁到自己的办公室备课。刚坐下,他就接到一个匿名(No Caller ID)电话,老梁心里一惊。除了上次 Robin匿名打给自己,还没有人把电话信息隐藏起来。老梁心存疑虑地接了,没有人回应。于是他截了图,在 Whatsapp上给芝诺发过去,问她是不是Robin打的电话。老梁后来觉得没有必要,就把这个截图和这个条信息给删除了。
老梁在学校一直待到六点才回家,路上给梁太打电话,说不回去了,说她上次给自己带的饺子还没有吃完,晚上就凑合地算是晚饭了。其实老梁想喝酒。到了酒铺(LCBO),老梁又改了主意,毕竟酒对于大肠癌病人非常有害。于是他没有停车,径直回了家。他炒了中国芹菜加了些鸡肉。又把饺子煎了。正做饭时,芝诺打来电话,老梁尽量把声音搞得很开心的样子。还问芝诺为什么给自己打电话。芝诺说看到老梁删除了两条信息,觉得老梁有话要说。于是老梁问她是不是Robin给老梁打电话。芝诺说没有啊。老梁听到她这样讲,心里痛得很。芝诺知道Robin的任何行为。芝诺听到电话那头不吱声,就接着提到大年三十,她给老梁打电话,结果搞得老梁情绪激动,于是就不想再给老梁打电话了。老梁问她大年初一,她向老梁拜年,说“心想事成”是什么意思?然后又说:是不是自己说想死,你就祝我早点死?芝诺顿时懵逼,连忙说没有这个意思。谈话就这样又是不欢而散、
挂了电话,菜也搞好了,老梁觉得心里堵的很。他就到书房,把收藏的一瓶五粮液打开,心想自己也许不久就挂了,知己也早没了,留着这些酒做什么?端了菜,拿了酒,上到二楼卧室。
喝完酒,情绪上头。老梁把在健身房自以为性感的自怕照,给了郑薇,也发给了芝诺。两人都没有回信。边喝酒,老梁边看Ig上的短视频。他看到两个短视频,一个是关于出轨。说变心是本能,但忠诚是一种选择。老梁叹口气,变心是在说芝诺于他,同时也在说他于梁太。
第二个视频让老梁泪眼婆娑,上边一个男子哭着说:“我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我又赌了一把。把人生的最后的幸福都交给了你。我以为你是拉我出地狱的,没想到你是来告诉我地狱有几层的。”
老梁把两段视频转发给了芝诺,然后说:“你还记得健身照上,我戴的项链吗?你应该也有一条,但从来没有戴过。你从开始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归宿,也不想把心留在我这里。(Did you remember the necklace in my gym photos? You should have the same one but you never wear it. You knew I am not your density at beginning and never want to keep your heart for me. )”
这次芝诺马上回了老梁说: “这不是真的,我从来不戴任何首饰。(That‘s not true. I don’t like to wear anything. )“
过了一分钟,芝诺又说了一次:“这不是真的!!!(That’s not ture!!!) 她用了三个感叹号。似乎是喊着否定老梁对她感情的判断。
老梁似乎听到了芝诺的哭泣声,他心软了下来:“ 对不起,我书房还有藏酒,忍不住又喝多了。(Sorry I am drinking again because I still have some alcohol in my office.) ”
接着又说:“保重,今天不要再睡得太晚。我也马上去睡明天早上我约了一个按摩,手术前最后轻松一下。(Take care. Don’t be too late again. I am going to bed and will take a massage tomorrow morning. I need relax before my surgery.)”
芝诺说 :“祝你有一个美好的夜晚(Have a good night!)”
吃完饭,喝完酒,和芝诺聊完天,才八点刚过。老梁上了床。想起自己的感情,想起自己的癌症,不禁有悲哀袭来,眼泪唰唰地流。CT扫描、大肠切除、癌细胞转移、淋巴感染、化疗这些词,在老梁被酒精熏过的大脑中翻卷着。老梁捂着头,竟然哭出了声。他坐在床上,呆呆地想,这个龙年过的。腊月二十八,到大年初三,眼泪就没有停过。哭了一阵,困的不行,就躺下睡觉,迷迷糊糊不知是不是睡着了。醒来看看表,才十一点半,算是睡了三个小时吧。然后就整夜地不能入睡,打了手枪也不行。老梁在手机上不断地看关于结肠癌的视频。到了凌晨三点多,老梁眼睛酸涩地不断流泪。他干脆躺在被窝里,带着耳机,在微信听书上,闭着眼听刚下载的白先勇的散文集《树尤如此》。前三篇都是《纪念往亡友王国祥君》。文章写了王国祥和作家的友谊,特别是王国祥的最后岁月里,白先生和他那种生死之交。作者不加修饰的叙述感人至深,老梁动容了。老梁想王国祥一辈子有白先生这样的挚友,也算是没有白活。他心想如果和芝诺不能成为情侣,成为这样的莫逆之交,也可以放心地死去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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