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里间,权组长接过稿子,迅速浏览了一眼,不满地说,“您也读过那个麻皮文件,满纸都是 阶级斗争调和论。”
“我反复拔又拔,可是事实就是那样呀!”
“算了,算了,还是我来越俎代疱吧。”权组长说,“丑话说在前头,上了台,可不能打座枪, 不然的话,休怪我不客气。”
下来的任务是撰写发言稿。大家紧赶不停,总算把稿子都交齐了,还没来得及研究,大队长滕飞 龙一行人检查来了。滕大队长迅速浏览了一遍,说:“这么厚的一迭,只有田金苗这一份稿子可称得 上优秀,您们不是说乡农会主席要找一个姓田的吗?我看这个田金苗可以。秘书长,您认为呢?”
田兆新接过发言稿,一看笔迹,知道不是田金苗写的,连说:“可以,可以。”
接着大队长话锋一转,批评道:“至于其他的稿子,不是肤浅空洞,就是错误百出,尤其个别篇 幅简直满纸都是和平土改论!”
“请问大队长,土地改革无非是消灭封建地主所有制,能用和平的方法达到,为什么硬要制造阶 级斗争呢?”经过几天思考,于组长终于忍受不住,滔滔不绝发泄出来了。 滕大队长脸一沉,心想,年轻人火气大,是不好轻易压服的,还是从理论上击败他为好。
于是, 耐下性子说:“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会倒。像你那样搞,地主老财就会良心发 现,自动退出历史舞台?”
“我也读过,毛主席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是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看问题怎么那么绝对 呢?”
大队长的忍耐性是有限的,他想,这个小伙子是个刺儿头,还是来狠的,把它压下去吧,于是质 问:“那您说,怎么个具体分析呢?”
“我认为,事实证明,田家湾的地主并非黄世仁、韩老六之流,而是崇尚圣贤,饱读孔、孟,知 书达理之士,否则,就不能为其群体所采纳。是为儒家型地主;田家湾则是聚族而居,当然也存在阶 级,阶级剥削和压迫,但作为压迫者,剥削者也要受传统文化,祖宗家法,乡规民约,社会公道等等 的约束,这样一来,作为被压迫、被剥削的长工佃户佣工也就能过得去,所以在那里阶级矛盾就为温 情脉脉的宗族关系所掩盖所缓和,并不存在阶级仇恨,阶级斗争。那种代写发言稿,拔高斗争程度的 搞法只能——”
“夠了!”大队长制止道,“怎么搞要看斗争需要,你懂得什么?”
“从学无止境这个角度讲,我承认,懂得不多,大队长既然博学,请问,所谓斗争需要是什么?”
“我们共产党人最终奋斗目标是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要达到这个目标,必须砸烂整个旧世 界。儒教之乡又怎么样?无非属于旧世界;所谓儒家型地主怎么样?无非是剥削分子、寄生虫、吸血 鬼,是田赵族斗的总根子,所以我们要拿田家湾开刀,补好民主资产这一课,这就是当前革命需 要!”
“我看您这个‘需要’说,是典典型型的主观唯心论;‘开刀’说的是不折不扣的草菅人命,共 产党——”
“放肆!”滕大队长愤怒了,粗暴地截断他的话,说,“田秘书长,整理材料,按思想反动上报!”
“想整我?我正想回省城反映您独裁,左倾哩!”
说罢,他一转身跑回宿舍捆好行李就走了。滕大队长怒不可遏,刚喊叫民兵队,权组长过来悄声 说:“大队长息怒,此人是省军管会于副主任的公子,我看还是随他去吧!”
滕飞龙无可奈何,只好叫田秘书长作罢,但是,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那口气怎么也咽不下。
这还在其次,更叫他忍无可忍的是,那天斗争恶霸地主田育德,县政府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丁克 家率领全县试点单位领导,当地驻军,三水工农商学兵各届民众集满大会场。大会主持人田兆新手持 铁皮话筒,大声宣布,“三水区各届人民群众斗争恶霸地主田育德大会,现在开始!”
话音刚落,几匹军马载着几位全副武装的战士飞驰而至。带队的那位军官说,他们是省军管会 的,奉命提解田育德。随即提交省军管委会公文一份。
“您没看见,我们正在开会斗争哩!”滕飞龙很不情愿放人,反驳说。
“公文上写的清清楚楚,一刻也不得迟延。”说罢,那军官指挥部下,推开民兵,解下田育德, 扶上军马就走了。
“一定是那个姓于的告了状,他伯伯搞的鬼!”权生安说。
“哼,都是那个文件害死人!”滕大队长气呼呼地说,“斗不成田育德,就拿他的儿子田浩川出 气!”
于是,他便回头问道:“那个麻皮文件到底多少次、多少人看过?”
“据我们调查,就只一次,在田育德家的堂屋内,共是九个人,传阅后还议论过。”
议论些什么呢?滕飞龙想。忽然他眼睛一亮,诡谲地说:“那就定成开黑会,策划破坏土改试点 的黑会!”
“没那么严重吧?他们只不过是想打听打听消息,不约而同地去了,随便扯了扯而已。”权生安 听了大吃一惊,不觉脱口道。
大队长瞪了他一眼,批判道:“你政治嗅觉怎么这么迟钝?还不快去整理材料!”
权生安吓得直吐舌头,忙说:“好好好,我这就去办,我这就去办!”
停了会,他又觉得这材料好几个地方拿不定主意。于是问:“那主谋安给谁呀?黑会的内容怎么 写呢?”
“主谋田浩川,内容?你就根据参加人涉及的事去想象,去编撰吧。”
其实,田金苗从旁路过,听到想整田浩川的话,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去找田兆新商量。
田兆新听了,久久没有吱声。田金苗急了,几乎是哭着哀求道:“三哥,救救他吧,我求您 啦!”
“您还是走吧,不要病急乱投医!当心招灾引祸!”
回想那天宣布斗争大先生田育德的那个吠声吠气的样子,田金苗寒心了,只好上县内找好友丁克 家想办法。他紧赶慢赶,直到天亮才敲开丁的宿舍门。
“呃,这么紧急的事情,怎么不用电话?”丁克家问明原由,不无埋怨地说。
“唉,我们乡下人,哪会想到那个玩意。”
“田兆新我了解,我看他不是不念族情,可能是另有想法吧!”
“他会有么什想法,无非是薄情寡义,只顾自己罢了。”
“不会的,不会的!”想起那次为救田育太而身陷囹圄之事,丁克家摇了摇头说,“当时,拼命 三郎似的,敢犯那么大错误,不是秦主任力保,公职,甚至脑袋瓜都难保,前车之鉴,他不敢再冒失 啊!”
田金苗觉得在理,这才点了点头。
“吃的、喝的柜子里都有,跑了一夜也该饿了,自己动手,我得上办公室,抓紧打个电话问问情 况。”
丁克家赶到办公室,电话铃响了,是田兆新打来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田兆新刚放下电话,滕大队和权生安拿着材料上门来了。大队长说:“老田,这个材料要立刻上 报,快请签个字,盖个章吧!”田兆新接过材料,一看标题竟然是要惩办田浩川,跟丁主任通过电 话,拿定主意,但心脏还是“咚咚”直跳。他静了静神,说:“这个章不能盖!”
“为什么?”大队长问。
“证据不足,定性失当。” 田兆新慢条斯理地说,“上次抓捕赵振岗,材料叫公安局给打了回 来,还被他们揶揄了一顿。”
“揶揄么什,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说,亏你们的大队长还是老公安,连个‘材料关’都把不住!我怕您怄气,压住没叫给您 说。”
公安局的第一把交椅本应是他坐的。提起这件事,他一肚子是火。一把夺过材料,哗哗地撒了一 地,训斥道:“权生安同志,你这个材料是怎么搞的,帽子那么大,脑袋却那么小!”
“事实就是那么点嘛,有么什法子呢?”
“那么点,那么点,你就不会——”
说到这里,大队长意识到差点说走了嘴,于是打住,不吱声了。心想,这个田兆新背后有秦主 任,得留点神。于是问道:“您说怎么办?”
“批判批判,放人算了!” 大队长摇了摇头,说:“不能放,当前斗争形势,需要拿杀‘鸡’吓‘猴’。”
当晚,田兆新就打电话告诉了丁克家。他们上下努力,田浩川一案才以“图谋建立反革命集团未 遂”罪而结案。田浩川的脑袋是保住了,但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其他人除田小午检举有功,免于刑 事处分外,则分别判处五至十年不等。
这个判决对滕大队长来说总算是解了一些心头之恨。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运动风头上,竟 然又爆发了一场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