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最近一贯睡眠不好,可能是今天一大早赶飞机,一路的颠簸让他确实太累了,他竟然一挨枕头就沉入睡眠,而且睡得很香,一个梦也没有做。当他醒来,睁开眼,望着陌生的房间,恍如隔世。愣了一会,才想起这是在卡尔加里的辉子家。辉子家非常安静,梁太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老梁身穿内衣裤下了床,把远处正在充电的手机拿过来,再回到床上靠着床头,打开手机查看短信。因为睡觉轻,又经常处于失眠焦虑的状态,老梁多年来一睡觉就把手机关掉,而且放的远远的去充电。开机后,手机嘟嘟的响了不少声,这是有信息进来的信号。老梁心里喜欢了一下,但看完手机,老梁失望了。微信上的短信不少,都是那些他的跑友或是学校同事的在群里发给大家的信息。Whatsapp上却没有一条新的短信过来,那是老梁暗自期待的。突然老梁看到电话图标左上角有个小的阿拉伯数字2,这当然不是平方符号。老梁点击电话图标,两个未接电话,两条语音留言。
一个来电方显示的是多伦多城北窥镜检查诊所,另一个是北约克窥镜检查诊所。老梁赶紧听留言,两个留言都很长,但内容差不多,都是说预约好了检查,以及检查前的要做若干事项,还要求老梁尽快回复确定一下。城北的那个约在了下周一,北约克的约在了下周二。也就是三四天后。老梁听了留言心里一紧。都说加拿大公立医疗系统拖沓的要命,一些老移民宁愿回国自费就医,也不愿再加拿大等死。但这次效率也太高了吧,看来濮医生认定了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老梁稍作思忖,决定尽快去诊所。于是就先电话回绝了周二的北约克那家,又给第一家城北诊所去了电话。
老梁的英文有口音但挺流畅,他用英语说:“我接到你们诊所的电话”
电话那头接电话的是个女的:“稍等,你叫什么名字?”
老梁报了姓名,怕对方听不清自己带口音的英文,就把姓和名的拼写详细说明。他听出对方似乎讲着一口港式英文,就问是不是可以讲普通话。毕竟英文里很多医用词汇让老梁头晕。
女接线员用港普说:可以讲一点点喇,我查一下你的资料。梁先生,你预约在下周一上午十一点,可以吗?
老梁:可以。
女接线员说:要提前一天清肠,不能吃东西。你到我们诊所的网站上看看清肠要做的准备。
老梁:好的,我现在不在多伦多城里,周日才回来。
女接线员惊讶道:那不行概,清肠要呆在家里,不能外出的喔。
老梁突然想到,是呀,清肠是个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吃泻药拉稀,拉到最后出来的全是清水,拉到把肠子里的秽物通通去除为止。老梁想,不仅周日要坐四个小时的飞机,晚上还要参加华人跑步协会的春晚,还要表演节目的,万万不可这么持续地上厕所。
于是老梁后悔选择周一的这一家,应该选北约克诊所周二的。但已经拒绝了,就只有看看这一家能不能推后到周二。
接线员说: “不行的,周二诊所不开门喇。”
老梁听后有点慌,他知道这里预约检查的难度,不想耽误了诊断。
电话那头的接线员只稍作停顿了几秒:“周三上午十点可以吗。”
老梁赶紧点头,突然意识到这是通电话,就急忙说:“可以可以。”
于是肠胃镜检查就定在了下周的星期三。
到了周六晚上,老梁和夫人告别辉子一家,坐飞机回多伦多。到多伦多时已经星期天清晨了。
这世界有些人过着双面人生。越是内心世界丰富的人,越要向外人展示他们的单纯。而越是外内心像个孩童天真的人,越是要向外人表演他们的老练和油滑。越是心眼小的跟针尖一般的人,他们越是要处处表现出豁达和开放。所谓表里如一,在老梁看来是对这个复杂世界脑残的解读。因为老梁就过着这种双面人生。自从和家庭医生通过那通电话,老梁在这些日子里,看了无数的关于癌症,特别是大肠癌的文章、视频。越看,老梁越觉得自己时日不多。老梁此时体会到了煎熬的含义。
周日上午老梁回到家洗完澡,稍作休息,就开始一天的狂欢。下午老梁把新买的红色唐装穿上开车去参加他们跑团的春晚。晚会上,老梁使出全力释放热情,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寒暄、开玩笑、照相、拥抱、聊天。他全神贯注地表演那些已经练了无数次的舞蹈,但还是出现了些许错误。但这些并没有妨碍他的笑,老梁那晚的笑容像朵灿烂的花,一直绽放到午夜。晚会后,舞蹈队的队长提议大家去KTV庆功,老梁欣然同意。自从移民,老梁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唱过卡拉OK了。那晚,舞蹈队的队友都说,梁老师这是开窍了呀。又唱又跳,完全放飞了自我。只有老梁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
午夜过后,大家一一散去,老梁回到家,累的摊成了一团泥。但再累他也要遵循自己的生活日常。他拖着自以为病入膏肓但仍然肌肉饱满的肉体,裸身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刷牙。他愣愣地看着镜子里自己日渐苍老的脸,不知何时泪水悄悄溢出眼眶。
虽然老梁一点半才睡下,但第二天早上他还是在六点就醒了。老梁感到嗓子有些不适。按照惯例,老梁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做手磨咖啡。他先用电水壶烧上水,然后把咖啡豆放进电动研磨机里。插上电,盖上盖子,按下按钮。深褐色发亮的咖啡豆,在小小红色的机器里快速转动。在沙沙的声音里,漂亮的豆子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粉末状的咖啡。老梁取下挂在墙上单人咖啡过滤器,垫上雪白的过滤纸,把磨好的咖啡粉倒入过滤纸内,再把过滤器架在红色的马克杯的杯口上。此时,电水壶的水也烧开了,老梁把开水慢慢的浇入过滤器。于是在这静静的早晨,就有了清脆细微的水流声慢慢侵入耳廓,这是开水变成液体咖啡缓缓持续滴入杯子的声音。
老梁非常喜欢手磨咖啡,这不仅是一种标榜中产的虚荣,也是生活品质的象征。他的一天从这里开始,就会让他感到安全、感到欣慰、感到生命的朝气蓬勃、感到人生的快乐温暖。但今天,老梁都是惯性的做着这些。他甚至有些小小地讨厌自己的做作。老梁想,生命本身不需要任何装饰,活着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边喝咖啡,边跟着多邻国学了一会法语。到了到八点二十分,老梁赶紧洗澡下楼去学校。今天有他两节的数学课,但一点也没有准备。老梁差十分九点到了学校,匆匆看了看教案就步入教室。到了讲台,老梁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今天讲三角函数,讲角在坐标系中的定义。已经好长时间没讲这一部分了,老梁自己也模糊了两个概念:一个是Principal Angle, 另一个是Reference Angle。这让老梁有点手忙脚乱,好在有三十多年教学经验,老梁好歹也把这两节课给糊弄过去了。上完课,老梁去教务处,把自己的情况汇报了一下。教务处很快把老梁的课做了调整。
下班后回家路上,老梁去了药房,买了后天检查,明天要喝的药。又买了一瓶苹果汁。开车回到家,老梁和太太说检查的事情。
老梁:“我发现,清肠指导上说,一个星期前不能吃维他命片,也不能吃补铁的药。上次医生并没有说呀。这些天我一直有吃这些补药”
梁太急了,她想让老梁推迟一周再做检查,老梁可不像拖延,好不容易预约好的。他对太太说说应该没事。梁太急了,冲老梁直嚷嚷。老梁知道,梁太也为老梁的事情糟心。但老梁没有不理她。两人默默地吃完晚饭,老梁独自开车出门去超市买了两罐清鸡汤。
出了家门,老梁就拨通了她的电话。十几分钟的通话,几乎都是老梁在讲。他对她说了自己在卡尔加里的行程,解释了为什么没有去见她。事后,老梁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一是人家根本没有想见你,二是退一万步,她就是想见你,这两天太太一直在左右呀。正聊着,一个电话进来,老梁挂断了她的电话。挂断前,给他说再打给她。她不吱声,于是老梁就改口说不打了。
周二,老梁没有去学校,在家清了一天的肠子。老梁从来没有做过肠镜,也没有清肠过,不知道清肠意味着什么。这次他知道了,人类不仅小便的那个生理部位可以放水,大便处的那个生理部位也同样可以。从周二下午开始,老梁一直在上厕所,直到第二天早上。当他看到从体内喷射出的全是透明液体,老梁才算明白了什么是清肠。
结肠镜检查期间,会将一根长的软管通过肛门插入直肠。 该导管的顶端安装一个微型摄像头,就是所谓的内窥镜。内窥镜另一端连在电脑上,可以让医生看到整个结肠的内部。 如有必要,医生会在结肠镜检查期间通过内镜切除息肉或其他类型的异常组织。而胃镜检查,是将胃镜,也叫内窥镜,通过患者的口腔插入食道,然后进入胃和十二指肠。 医生将也是通过摄像头和内窥镜上的光在监视器上查看这些区域的图像。
肠胃镜检查实质上是两个不同的检查,一个通过上边的口子,一个通过是下边的口子。对于清醒的人来说,这是难以承受的。老梁想这应该不仅仅因为痛楚吧,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每个人都对自己身体有种宗教式的膜拜。外在的物件插入自己的肉体,人们会看成是一种侮辱或是亵渎。清醒的人看到一个管子从口中伸入到内脏,或是从羞耻之地探到污秽的大肠,一定会有心里阴影。所以做肠胃镜检查必定要打麻药,而且是全身麻醉。所以诊所再三强调,一定要有人陪同来。
周三,梁太开车带着老梁去了诊所。上次电话里通知老梁的接线员就是这家诊所的前台。她看了看老梁递过来的OHIP卡(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免费医疗卡),点了点头,在电脑上查了查,然后递过一张表单。里面是些病人医疗记录的选项,什么最近有没有过什么身体状况了,对什么药物过敏了,正在吃什么药物了。老梁知道表单最重要的其实是最下面一行的签字,这是免责的签字。
老梁填完表单签了字,一个中年女护士过来,领着老梁进了诊所内。进去之前,梁太说:“别担心,做完检查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其实梁太心里担心的很。
中年女护士又问了老梁一些问题,然后量血压和体温。完毕,中年女护士拿来了抽血的针管,边操作边对老梁说,要做一个血液检查,回头会把血检结果和肠胃镜报告一并传给老梁的家庭医生。抽完血,中年女护士出门拿了一套病号袍子,让老梁脱光衣服,穿上袍子。老梁问,内衣裤也要脱?中年护士瞥了一眼老梁说,当然。老梁一一按照做了。护士过来把老梁领到检查室,里面一张手术台,周围是各种的仪器。里面有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应该是医生,一个看似像是黑发的中东人,另一个则是个棕发的白人。还有一个年轻的女护士,长着一张亚洲女孩的娃娃脸。护士看似很严肃地正在忙乱地准备一些器械,而两个医生有说有笑地也在准备着什么。见老梁进来,黑发医生说,别紧张,我叫巴沙,他是你的麻醉师。他指了指那个白人。
然后年轻女护士过来指导老梁侧躺在床上,曲腿弓身。老梁知道到这个姿势意味着什么,他感到不好意思。年轻女护士看了看,把老梁的上身往床边轻轻推了推,好让弓身的弧度更大一些,有利于医生插入导管。老梁更觉得不自在。好在不久那个白人医生上了麻药,麻药注射时,老梁感到刺痛,但不久就是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人已经不在检查室,而是刚进来的那个房间。护士也不是那个年轻护士,而是刚进来遇见的那个中年女护士。她过来拿了装着老梁衣服的袋子递给老梁然后出去。老梁换了衣服,中年女护士递过一张纸,那是老梁检查报告,很粗超,像是油印的传单。老梁看了看,报告下边有个选项,一个是切了息肉,一个是没有切除任何息肉。老梁看到在没有切除任何息肉的选择框里打了对勾,他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老梁想给太太打电话,就见到梁太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中年女护士领老梁和梁太去了医生办公室。
那个黑发医生看到老梁和梁太进来,站起来,看了看电脑的屏幕,又指了指老梁的肚子说:”5厘米左右,可以肯定是结肠癌,但不知道扩散了没有。”他的话像是给老梁了一记闷棍。老梁的脸色瞬间煞白,脑子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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