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第一场族斗则是田家湾的皮筲箕引起来的。那天麻子三正在廊沿喝闷酒,皮筲箕跑来说: “三哥,喝酒怎么不弄点菜呀?”
“唉,您三哥这阵手气不好,又输了,哪有钱买菜呀!”麻子三叹气道。
他的家境原本不错的,只因赵长庚策划的那场洪水,淌光了房屋、庄稼、老婆孩子,就慢慢堕落 了,先是抽鸦片,族长田育德骂他是败家子,把他弄到祠堂打板子,逼他戒毒,后来,有时饿急了, 常常顺手牵羊,小偷小摸,家门宗说他败坏门风,又罚他跪祖宗,他觉得生活无聊,常常喝闷酒打发 日子。
“现有一堆不花钱的牛肉敢不敢吃?”
“笑话,您三哥沦落到这境地,还怕什么,快讲,哪里有那种牛肉?“ 皮筲箕往跟前凑了凑,说:“有头老黄牛掉到洄水湾的那个石头坑内,我看周围没人,扯了几捆 稻草盖了。“
“会不会是湾内的?”
“一大天了,我在湾内转了几转,没听说谁家丢了牛。肯定是外村的。”
“好吧,那就看看去。”
这类事不便找帮手,两个人忙了一通夜,好不容易把活干完。正要打扫底摊,突然好几个人闯了 拢来。其中一个骂道:“姐妹子的偷牛贼,原来是田家湾的!”
“偷牛贼”三个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多丢人有多丢人。皮筲箕慌了,忙问:“他们是赵家岗 的,怎么刃?”
“抄傢伙!看我的。”麻子三嚷道,“把嘴巴打扫干净点,清晨大早的,谁是偷牛贼?”
“赃物就在脚下,还想抵赖?”
“老子只看见一条没人要的死牛,撂在那里一天都没人管,老子弄点下酒菜,不行吗?”
“揍那个偷牛贼,跟他磨么什嘴皮?”
说罢,那个汉子便扬起扁担,凶了过来。想起老婆孩子的死,气得他眉毛都竖起来了,让过那一 扁担,顺手就是一刀,只听的那汉子“哎呀”一声,就捂住伤口,摔倒了。
赵家人火了,一拥而上,又是捞的长家伙,三下五除二,就将麻子三撂倒了。
皮筲箕跑回田家湾,捞了一面响锣,一边敲一边喊:“麻三哥叫赵岗人打了,快耒救人啰!”
族人们听了,纷纷出来要去救人。老常头见了,忙去向族长田育德禀报。田育德说:“现在是么 什时候,我不能出面,还是叫生伢领几个人去看看吧!告诉他,不要把事情闹大!”
田永生赶到洄水湾时,赵岗人抬着伤号,背着牛肉、牛杂正要离去。
赵岗人见是田永生来了,拔腿就跑。皮筲箕掀起扁担要撵,田永生挡住说:“不要多事,看看麻 三叔再说。”
皮稍箕这才放下扁担,跑了下去,一摸,麻子三还有热气,于是吆喝道:“三哥不要紧吧?”皮 筲箕哭喊道,“我叫人救您来了!”
麻子三本家人听了,也都跑了拢来,见麻子三气息奄奄的样子,“哇”的一声哭作一团。
“别嚎了,现在不是嚎丧的时候。”田永生说,“皮筲箕,快回去叫闷大哥敲锣传人。其余的, 跟我去撵凶手。”
田永生泅水过河,抄近路截住赵岗人,才说要理论。大群的赵岗人涌了拢来,把他围住。 数落道:“一个偷牛贼,竟敢行凶杀人,早就该死的了,您还有脸跑来理论?”
“该不该死,应由政府审理,轮不到您们胡来。”田永生也不示弱,回顶道。
有人喊了声:“跟他啰嗦什么,揍扁他。” 一些毛头小伙就将田永生。您一拳我一脚狠揍起来。
一个年轻小伙冲了过来,大喊:“他是我的姐大哥,郎哥们,别打了!”
小伙子名叫赵奇伢,是陈小玉的亲弟弟。田永生这才捡得一条性命。
这时,田家湾人手持锄头、扁担赶了隔着头道岗,与赵岗人先是对骂,正要开打,忽然“啪”的 一声枪响,宋区长带领区分队战士赶来了,双方这才不敢胡来。
宋区长手持铁皮话筒喊话道:“同志们,族斗是封建制度的产物,是旧社会长成的毒瘤,害苦了 我们劳苦大众;今天是新社会,带动人民当家作主,有什么纠葛找人民政府,为什么一动就打架呢? 愚昧,愚昧,糊涂,糊涂!今天的事,要认真调查处理,会后谁再搞族斗,严办惩不贷!”
解放后,宋区长和屈队长分别下到田家湾和赵家岗开展工作。宋区长下的是田家湾,他认为当务 之急是召开群众大会,公开选举村长。会议开始好久没人发言,忽然不知是谁冒了一句:“我看六老 爷子当选他!”
“六老爷子?他是谁,叫我瞧瞧!”
“他老早睡下了,没有到会。”
“没来不行,选个到场的,年轻一点的吧!”
“我选田永生!”又有人嚷。
“不行不行,他是这次族斗主要嫌疑人。”
“我来当行吗?”
“您叫什么,站起来,让我瞧瞧。”
有人喊:“他叫癞痢二狗!”
宋区长想,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一定是穷苦出身,再看他的脑壳光秃秃的,残存些许癞痢花 之外,倒也没有其他异常。于是,宋区长问:“您是搞什么活计的?”
“区长,他是二流子,好吃懒做,什么活都不干!”又有人说。
“见你妈的鬼!老子什么没干过?”二癞痢骂道。
宋区长想,二流子祘流氓无产阶级,也有革命性的一面,于是说:“那先给您一件任务,试试 看,干好了,就正式任命您为田家湾村长。”
“么什任务,您说。”
“明天,有个工作组三人,要来湾内调查族斗问题,吃饭住宿丶叫人跑腿,由您负责,您看能行 吗?”
“可以。”
癞痢二狗,害怕工作组嫌他脏,特地找嫂子要了块头巾,把脑壳包了起来。田族人好客,吃住不 成问题;叫个人,跑个路更不在话下,所以任务完成得不错,工作组很满意。于是宋区长给他取了个 名字,叫田二顺,正式任命他为田家湾村长。
田二顺想,村长相当于族长,怎么样才能像田育德那样叫湾里的人畏惧,前呼后拥,八面威风呢 ?
麻子三康复后更懒得干活,跟屁虫似的,成天围着村长混吃喝。久而久之,摸透了村长这种心 思,便说“踩着高个子,一步登天,踩个矮个子,步步高升。”
“谁是高个子?”
“当然是田育德。”
“可人家不出门,不惹您,怎么踩得上?”
“那就别着急,等机会,踩个中不溜的吧!”
那天,田二顺正在祠堂摆酒宴,招待他那些哥们,闷大哥进来报告,有人在长塘捞鱼。
那长塘,上接护寨河,下连介河洄水湾,中分上塘、坡塘、平塘、暗塘、下塘五大部分组成,是 族上连年遇节按户分鱼,大小宴请用鱼主要来源,而今干旱,五大池塘只剩塘底,鱼儿挤得乱跳,不免有人偷捞。村长田二顺吃喝也是靠的这些鱼。所以酒杯一咚,说“大伙跟我快去看看,酒么,回来再喝。”
捞鱼的人望见田二顺等人来了,一窝蜂都跑光了,只有田金苗鞋袜没脱,拿着个小鱼网蹲在水边 打捞小白条、大米虾。田二顺吼道:“谁叫您捞鱼的?”
“我是捞的是野鱼,怎么,也不行吗?”田金苗辩道。
“上来,野鱼也不准捞!”
田金苗上得岸来,田二顺扒拉来,扒拉去,的确是些白条、虾米,于是说:“你走吧!”
田金苗正要动身,麻子三说:“他要算是个中等个,不能便宜了他。”
田二顺被点醒了,又改口说:“站住,你不能走。”
“怎么,还有事吗?”
“跟我们去祠堂走一趟。”说着掏出绳子就要捆人。田金苗很气愤,一个扫堂腿,打倒田二顺等 人。田二顺喊:“一起上,抓住他!”田金苗人单力薄,结果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田二顺说:“反抗新政权,找面锣来,拉他游街!”
田老六得知后消息,又气又急,连忙去找四房族老田蔚天帮忙,癞痢二狗是老四房人,田蔚天把 他伯伯叫来,批评他的教子失德,胡作非为,要他找儿子向田金苗道歉,放人。
父命难违,田二顺泄气了,人可以放,“歉”怎么道呀?架子难下。只好一个劲一杯又一杯借酒浇愁。踉踉跄跄回家走,不知怎的,摸进田育棋家的院坝,脚下一绊,竟然倒在田育棋的那位老姑娘的竹床上。那位老姑娘,十五岁定亲,十八岁男的病亡,正在守望门寡。性情孤僻,脾气古怪,见一 个大男人撞在自己身上,气极了,一头扑在田二顺的胸前,又是头撞,又是嘴咬,抓住他不松手。搞得田二顺大声一吼:“搞清楚,我是新政权的头人,再瞎闹,抓您进黑房,喂蚊子!”
老姑娘这才放手,抢天呼地道:“天哪,叫我怎么活人啦。”
土改时,姑娘家划为富农,一年后抑郁而亡,怪可怜的。
田巨川是个讲信用的人,答应策反澴水保安司令朱军长向解放军投诚就得兑现。回到中街铺卸完 货后立即动身,澴水府内府外,国军兵营、解放军兵营,来来回回不知几多次,最后终于大功告成。 领着敌工部长秦守山在三水商务会馆,跟朱军长的代表签完投诚起义协议书。
公事办毕后,秦部长留下田巨川,掏出一张逮捕令,说:“这是滑石崖区游击队签发的。”
“怎么,您们要卸磨杀驴?”
秦部长笑了笑,说:“哪能呢?不过我得弄清楚,您在滑石崖到底搞了些什么?”
“搞什么,我们有路条,他们却不让我走,还朝我打了几枪,我急了,发了几镖,冲了过来。”
“您为什么不好好解释呢?”
“都怪那个叫赵雨生的是仇族人,挑拨诬陷。三言两语我又说不清,又怕耽误了策反朱军长的 事,所以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秦部长又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包洋元,一张奖状,一张通行证,说:“赶快走吧,越快越好,越 远越好。”
这样,田巨川回到家里,又拿了些路费,还有那面《方园第一村》金匾,带着老婆儿子和四弟两 口子辞别他们的姆妈伯伯,离家出走了。出走当晚,田二顺领着一群武装战士找上门来。一个领队的 战士说:“你就是田育德吧?叫你儿子田巨川出来,跟我们走一趟。”
“他出门走了,还没回来!”
“他拿飞镖伤了我们十几个人,叫他快来自首,否则严惩不贷。”
说罢,走了,再也没来。
一、两周后,大门又敲得“咚咚”响,田洪氏是说:“老爷子,快下地窖躲躲吧,我去开门看看 。”
“躲什么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田育德说,“还是我去开门吧!”
“怎么是你们,不是叫您们走的越远越好,怎么又回来了呢?”田育德生气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