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金苗是受族长田育德大哥之托,为护送俄国飞行员出境。联络地下党的过程中,偶遇伍芳菲 的。
那位俄国飞行员一直藏在族长田育德家的地窖里,他一连三四天昏迷不醒,田育德夫妇很是焦 急。那天田育德又要去抓药。
“好吧,那就快去快回,我这就下地窖换四伢。”夫人田洪氏说。
他来到地窖,忽然瞧见洋人的一只大手伸出被子,露在外面,不觉“咚咚”一阵心脏乱跳,心喜 道,“难道他的手能动了?”
田洪氏想,天凉了,伤了风可不好,连忙抓起他手就往被子内塞,洋人一惊,眼睛睁开了,见是 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妇人,嘴巴扭了扭,呜哩呜啦地不知说丁句么付。她激动得有些发抖,忙上地面去 喊四伢,喊老伴。
田育德到来之时,田洪氏回地窖已与洋人比比划划,汉语,洋话交谈了一阵。虽然听不懂对方说 的是什么,但心情是愉快的。幸好四伢是省立高等矿业学校的学生,学过英语。于是就试着说了句英 语。洋人笑了,立即用英语作答。这才晓得,他叫伊万,拉斯柯夫。
靠着浩川的翻译,第一次与田育德的交谈是这样的:
“这是什么地方?我要见见你们的负责人。”
“这儿叫田家湾,在下就是本湾的族长。”
伊万一惊。心想,教科书里讲过,族长就是封建主,就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敌人。记得当年参加农 业集体化运动,驱赶富农的情景,动辄捆打枪杀,斗争何等残忍!如今落在他们那种人手里,居然得 到呵护,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简直搞糊涂了,只好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良久,他才又问:“知道我是什 么人吗?”
“晓得。”田育德说,“您是俄国飞行员,帮我们打日本人的。”
“而且还是个空军英雄!”四伢翘起大拇指说。
“是的,日本兵痛恨我。要是他们知道是你们救下我,会是什么结果吗?” “日本鬼子嗜血成性,那是要杀头、抄家,甚至灭族的。”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还要冒险救我呢?”
田育德回答说:“要晓得,我们田家湾是儒教之乡,崇尚仁义,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我姐就是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的,你们来轰炸鬼子,就是为她报仇,我们当然要营救您。”四 伢也说。
伊万这才放下心来,情不自禁地喊了句俄语:“喔晴哈啦索!”
浩川当然听不懂,睁着大眼睛,不知如何翻译是好。
伊万笑了,忙用英语说:“对不起,刚才一时高兴,说走了嘴!”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田育德也笑了。
有了这次交谈,伊万的革命警惕性开始放松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光是田育德夫妇,他们父子日 复一日,不厌其烦的送菜送饭,端屎倒尿,就令他很为感动。一天,田洪氏当值,他实在按奈不住地 说:“老人家,还是请个用人吧,我们政府日后会拿钱的。”
“不能请用人,要是走漏了风声,叫日本鬼子晓得了怎么得了?”田洪氏摇了摇头,说,“您不要多 心,好好养病吧!”
浩川那些日子因省城战事吃紧,学校停课,赋闲在家,一干完自己的事就下地窖来相陪,或者给 他读报纸,说时事,教他学汉语或给他讲儒学思想和田家湾的掌故。久而久之,随着身体的好转,他 的思想也变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扪心自问:“如此大恩大德,如何报答才好?”
转眼间,中国的春节年关到了。听田浩川讲,那是中国人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族长家本来有人二 十余口。往年不论路途有多远,都要赶在腊月三十以前回来吃团圆饭,守个团圆岁。日本鬼子打来 后,先是卢沟桥一仗,田家三姑娘田浩菊被炸死,接着又是台儿庄大战,老三田浩庆为国捐躯。老二 田巨霖是公务员,一家五口随国府撤往大西南,交通阻断已好久了。所以,今年族长家是难以团圆 的,为此族长夫妇,尤其是田洪氏,背后不知掉过多少眼泪,叹过多少气。
年三十那天,伊万想,怎么使二位老人开心呢?草案尚未想好,先是传来一阵爆竹声响,接着田 浩川来请上去吃饭。
“怎么,上去吃饭,不怕走漏风声?”伊万问道。
浩川说:“今天是大年,都是自家人,没有关系的。”
抬进地窖以来,他这是第一次上到地面。心内不晓得几激动。
酒席摆在堂屋内的一张大方桌上,东西方向各空出一座空位。浩川说:“您是贵客,东面为尊,是 您的座位。”
伊万似乎没大听懂,他说:“我想讲两句话,再去就坐,可以吗?”
“好吧,您请便。”
“诸位,我来贵府打扰快三个月了,我反复考虑,决定取个中国名字‘谢田生’!就是感谢田家老族 长,诸位恩人再生之德的意思。”
等浩川翻译完,他摹仿中国礼仪,抱拳行礼,然后斟满酒杯走到族长座前,深深一躬,用生硬的 中国话说:“尊敬的族长先生,族长夫人,我给您俩敬一杯,祝您俩福寿双全,新年快乐,请以后叫我大谢好了。”
他又来到巨川俩口座前鞠了一躬,说:“敬您俩一杯,祝长公子万事如意,新年欢乐!”
谢田生的酒量不错,能一次又一次地陪通场。酒过三巡之后,趁着酒兴唱了几支俄罗斯民歌,大 家尽管听不大懂,但觉得悦耳好奇,所以不停地报以掌声。他越来兴奋,干脆离开座位,跳起俄罗斯舞,逗得大家阵阵哄笑。
大家觉得这位洋人挺有意思,一次又一次跟他碰杯敬酒,终于把他灌得歪歪趔趔,站立不稳了。 田育德这才吩咐,将他扶回地窖休息。
他好久没有这样香甜地沉睡过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噼噼啪啪”声响骤起,他猛然一 惊,忙凝神谛听,是机关枪声,还不时夹杂有“咚咚”的高射炮响。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跑到机 场一看,原来是我们的战斗机群跟日本人的飞机正打得难解难分。
这时,指挥部接连发出信号,命令轰炸机群飞行员集合,登机待令,这次的任务是炸毁日本兵的 汽油库。
不一会,“起飞”令下,伊万的飞机依次紧跟而上,直抵省城上空,很快就找到目标。怎奈地面炮 火密集,接连好几架友机中途中弹,无法接近目标。大队长急了,命令实施“天女撒花”战法,霎时炸 弹满地滚,炸得日本鬼子顾了东顾不了西。伊万趁机一个俯冲,对准目标就是一串炸弹,底下油库接 连爆炸,顿时燃起大火一片;接着,又是一个侧转,炸弹击中了敌人的弹药库,坦克车队。一连串的 爆炸声,震得伊万的座机阵阵发抖。
正当他连连得手之际,忽然,弹光如织,齐向“俄空006”号射来,原来敌人决心要把那架最厉害的 飞机打下来。伊万不免有些紧张,连忙掉头,擦着楼群顶低空飞行,可是敌人的高射机关枪又响了, 他的左腿被钻进机舱的一颗子弹击中。他急忙拉起飞机,刚要钻入云海的一刹那,接连数弹打来,螺 旋桨打坏了,无线电也失了灵,他急中生智,掀掉剩下的弹药和油箱,稳住机身,翘起机头,顺着云 层借着风力,努力向郊外滑行。飘滑了一阵,终于离开了战场,远离了省城,这才去开舱门,准备跳 伞。哪知舱门打变了形,怎么也打不开:那只胳膊,抓住门柄,也冻僵了,怎么也收不回来。正着急 时,好像有只温暖的手正抓住那只胳膊往舱内塞。他很奇怪,使劲睁开眼睛,原来是田浩川在给他曳 被子。
“怎么啦,大谢?”田浩川见他满头大汗,问道,“您一天沉睡不醒,饭都没有吃,饿坏了吧?”
谢田生擦了擦额头,这才感到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是有点饿。”
田浩川忙去端来汤圆,一大海碗。谢田生接了在手,道了声:“随巴色巴”,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 来。
“大谢,别客气!”
谢田生忙着吃汤圆,顾不上说话,眼睛“卜登卜登”的,似乎在问:“为什么?”
“我们中国有句俗话:‘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我们相交早已不止四回,是老朋友 了,对不?”
谢田生咽下最后一颗汤圆,连连说:“对对对,我们早已是老朋友了!”
“你两顿饭没吃了,再用点点心吧!”
“是吗,我两顿饭没吃?”谢田生感到奇怪,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木钟刚敲十二下,已经半夜了。”
“半夜了,你怎么不睡觉?”
“我们这儿的规矩,除夕夜不兴睡觉,一家人在一起玩个通宵,叫守‘岁’。”
“都玩些什么?”
“名堂可多啰,老年人陪着孙儿孙女讲故事,玩游戏,成年人多半是玩牌。”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
堂屋里一共摆了四摊:一摊牌九,一摊纸牌,一摊猜谜语,一摊搓麻将。田浩川原本是给媳妇石 玉芹当参谋的,这下还得给谢田生讲玩法。大谢来到后,石玉芹连连得手,赢了一大堆钱。她一高 兴,称赞大谢是“猪来福”;散场后,要教他玩牌。大谢学得很认真,进步很快,有一次居然还赢了田 浩川。大谢说:“纸牌里面有辩证法,比扑克牌有学问。等我回国后一定邀请你们俩口去苏联作客,请石女士教我的女朋友娜达莎玩纸牌。”
伊万·拉斯柯夫是个好冲动的人,每次提到娜达莎就开口骂人,这次也不例外:“熊养的,都是些 官僚主义分子,这么久了,还不派人来找我!”
嚷罢,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田浩川安慰说:“伊万,别这样,我马上就要开学返校了。到了省城我一定托人找关系,访你们的 人。”
“不,不,还是等他们来找为好。”
“为什么?”
伊万愣了愣,似乎不便说,推口道:“省城复杂,我们有规矩,还是别去打听为好。”
其实,苏联驻华有关机构,早已委托国共两党的地下组织,四处寻找伊万·拉斯柯夫的下落。当 时,田金苗正在澴水商业专科学堂读书。在学运活动中,他结识了一位好朋友名叫丁克家。丁克家比 他高两级,长三四岁。春假前两天,丁克家来访,谈起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故事。他说:“听说乾隆皇帝 到过你们田家湾,还赐过你湾金匾么什的,是吗?”
“是的。”田金苗不无自豪地说:“金匾的名字叫《方圆第一村》,那五个字还是皇上的亲笔,人称 ‘御笔’。”
“你见过吗,是个么什样子?”
“没见过。听说那是圣物,价值连城,当然极其金贵。起先修了座藏匾室,后来发生失窃案,“村” 字被砸坏一角,送到京城修理,皇家收回去了。还有人说,民国初年,发生了一场 “金匾斗”火并案, 被豫西义军白朗将军的人投入介河了……总之那金匾从未露过面,这都是听长辈们说的。”
“咳,可惜可惜!”丁克家说:“既然皇帝老子都称赞么什第一村,想必风土人情一定不错啰。”
“我看还说得过去。这样吧,反正是放假,何不跟我走一趟呢?”
丁克家要的就是这句话。于是就随同田金苗来到了田家湾。第二天雇了一条船,就去漫游介河。 沿途所见,虹桥横跨,山青水秀;竹影倒映,白帆点点,墨鸭翻腾,渔舟问答……丁克家大饱眼福,赞 不绝口,他说:“的确景色优美,难怪乾隆皇帝流连忘返的了。”
“皇上命了哪些名称,可以说说吗。”
"好,那就边走边说吧"。
眼前,船驶入竹林间。夹岸竹丛,倒映水中,乾隆命名《天幕撑千竿》。”
“天幕撑千竿,此语怎讲?”
“看水底,倒过来想。”
丁克家恍然大悟:白云倒映水底,像幅天幕,用千百杆竹竿撑着。不禁嚷道:“好意境,好意 境!”
“再看那里,一溜烟的垂柳,您看像么什?”
“一排渔翁在垂钓。”
“差不多。乾隆皇皇上的命名是:‘斜雨垂钓’。”
“妙,妙,传神极了!”
“传说乾隆皇上游到这里,久久不忍离去,写了好几首诗。”
“么什诗,快说快说!” “可惜,大都没有传出来,只有他的大臣纪昀的那首‘一字诗’因为闹了一场虚惊,这才传了出 来。”
“么什‘一字诗’,快说来听听。”
“纪昀是这样写的:‘一帆一桨一渔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拍一呼还一笑,一人独占一江秋’。 ”
“一首短短的绝句用了十个‘一’字,所以叫‘一’字诗,新颖新颖,”丁克家说,“刚才说闹了 一场虚惊,又是怎么回事?”
纪昀吟罢,满以为会受到奖赏。哪知乾隆把脸一沉,斥责说:“如今讲满汉一家,君臣同乐,先生 怎么把朕写得那么霸道?难道不怕抓你个‘含沙射影,攻击当今’之罪么?吓得纪昀的头上直冒冷 汗,要知道,清代的文字狱是很怕人的。
“结果怎么样?”
“乾隆没有治罪,只是把下联改为‘一俯一仰一场笑,一江倒影一江秋。’纪昀这才嘘了口气,连 连恭维道: “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看来乾隆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宽容的皇帝。”
“是呀,这恐怕就是他建树卓著,成为历史上不多的几个有作为的皇帝的缘故吧。”
船到洄水湾了,收入眼底的是偌大一面饭山坡倒映水中,千姿百态,美不胜收。尤其是那棵神 树,微风摇曳,活像美女婆娑。田金苗说:“这儿算一景,乾隆题的名字是‘女娲补天’。
“传神,传神极了!”丁克家忽然又问:“神树就是树伢变成那棵树?”
“传说是那样,谁晓得呢。”
“走,上去看看。”
来到饭山坡脚下,丁克家这才扯到正题。“听说前不久,这儿坠落下一架飞机,有那回事吗?”
田金苗脸色马上变了,“喃喃喃”了一阵,又不好撒谎,只好点了点头。
“地点在哪里,快领我去看看。”
“荒山野地,有么什看头?”
“不,我就想看看!”
他俩来到那个坑涯边。田金苗指了指,说:“这坑就是那飞机掉下来砸出来的。”
“飞行员呢?”
“飞机一掉下来就起火燃烧了,人当然也就化成灰了。”
丁克家摇了摇头,诡谲地一笑,说:“老朋友,您的眼神已告诉我,您在哄我。其实,我们都晓 得。”
“你们是谁,晓得个什么?”
尽管周围不可能有第三人,丁克家还是警惕地四下望了望,然后伸出四个指头,说:“我们是“这 个”,晓得飞行员就在田家湾,我只是个跑腿的,“这个”要见你们湾内的代表。”
田金苗听了一愣,不觉一阵“咚咚”心跳,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忙问:“见湾内的代表搞什么 ?”
“哎呀,老伙计,难道你们不想早点脱手?老藏下去,出了麻烦你们族上担待得起吗?”
田金苗想了想,觉得在理,于是又问:“什么时候?”
“当然是越快越好,”丁克家说,“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跟族上的人商量吧,晚上给我一个准信, 我得尽快回去交差。”
安排丁克家住下后,田金苗偕同伯伯田老六连忙去向族长田育德禀报。
听说是新四军地下组织插手,田育德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当下,田育德决定,就请金苗兄弟代表 族上吧。田老六推辞说:“苗子从来没办过什么,这么大的事,怕是不行吧。”
“哎哟,过手的人多,走漏风声的危险越大。”
田金苗只好应承下来,立即回去给丁克家回话。
约会定在澴水女子师范学校。那天,女师放春假,遵照丁克家的交代,怀着半个银元的信物,田 金苗去了。一进校园,只见一排排的教室,关门闭户的;一间间宿舍,铁将军把门。偌大一所学校, 不见一个人影,他找来找去,好不容易望见前面有间教室窗户开着,门也没锁,于是走了过去,只见 里面有位年轻姑娘手持毛笔在写什么。瞧他一头乌黑透亮的秀发,白嫩嫩的脖颈,一手漂亮的毛笔 字,浑身透露着一种青春灵气,田金苗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