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呀,那好办,赏它们一蒿子,统统撵下去!”
“算了吧,大小是条生命,还是积点德吧!”
几经努力,竹筏终于拢岸了。田老六解下竹床,绑了副担架,跟小毛抬上六夫人,登上了大堤。 这才觉得又冷又饿,忙叫小毛上竹筏,找了些干柴,又从洪水里捞了一些树枝,竹片,掏出打火石, 点起一堆篝火。大伙围了上来,烤干了衣服,煨热了茶水,吃了点干粮果品点心,才算换个气来。卢 妈着急地问:“老爷,是走路还是等船?”
“才涨大水,哪里有么什船,当然得走路啰。”
“那就麻利点,耽误久了夫人受不了。”
田老六点了点头,连忙跟小毛抬起竹床担架上路,大堤孤伶伶的,一边是望不到边的大水,一边 是看不透的芦苇丛,怪瘆人的。小毛禁不住问道:“走了这半天,怎么见不到一个人影呢?”
“听上辈人说,这儿水土肥美,本来是人烟稠密的。只因当年黎天润那伙打劫过往船隻,造下了 孽,惹恼了上天,上天就撒下虰螺惩罚他们。那虰螺身上藏着一种虫子,很小很小,肉眼看不见。碰 人,它们就从虰螺壳内爬了出来,咬破人的皮肤,钻进人的五腑六脏,人就会得一种大肚子病。那种 病,无药可治,得上了就只有等死。一两百年过去了,人也死得差不多了,这儿也就荒芜了。”
“难道这儿住的都是坏人吗?”
“那倒也不是。听说有人不帮劫匪而帮落难的客商,龙王爷就跟他们托梦,叫他不要下水,划船打渔谋生,这才隔几里有座渔村。”
“如此说来,真的有报应啰。”
“怎么不是?有言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一齐都报!’讲的 就是这个意思。”
这时来到一处低凹地段。右面正当中心有水,显然是洪峰时漫过河堤冲刷而成。上坡下坡,泥滑 路烂,颠颠簸簸的,夫人受不了,哎呦哎呦的叫起痛来。田老六一再安慰说:“忍住点,忍住点,过了 这段坎就不会颠簸的。”
低凹终于走过来了。田老六累得满头大汗,忙放下担架,见夫人不时打着冷颤,“哼哼哼”地叫个 不停,心里也没辙了。卢妈神秘兮兮地说:“刚才一路不干净,怕是碰着么什吧?”
“瞎说!”小毛说,“我看是有点凉,等我下去觅些柴禾上来烤烤就可以了的。”
说罢,他就跑下堤去了。不一会,忽然高声叫道:“六爹,水里漂着一个人!”
“大呼小叫么什,一路上见到的还少吗?还不快点上来!”
“是虾牯佬,还在向我招手哩!”
虾牯佬官名田厚德,是田老六的远房堂侄。他连忙跑了过去,脱了长衫就要下水救人。小毛拦挡 说:“这么大的水,危险!”
田老六推开小毛,跳了下去,不大一会就将田厚德救了上来。
“六叔,这是哪一辈子欠下的冤孽债啊!受这重的罪。”吐了一阵水,喝了几口热茶,他才换气 来,哭着说。
“这不是闯过来了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要难过,想开豁点!”
“我一家六口,就逃出了我一个,怎么开豁得起来,我真想跳下去,撵他们得了!”
“快不要那样讲。常言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你六婶还在堤坎上,咱们一块 儿回吧。”
田老六扶着他来到堤坎上,给了他两个芝麻糖酥饼,又递给他茶壶。他吃了点,喝了点,人到底 年轻,很快就有了心劲,于是就讲起昨夜的劫难。他说他昨夜睡得太死,大水进了屋才惊醒,刚跳下 床喊老婆孩子,一个浪头打来,房倒了,自己也淌了,老婆孩子也无影无踪了。“幸亏我水性不错,连 忙抓一根木椽,拿裤带拴在上面,一路漂流,才漂到这里。”
“那就更应该打起精神,赶紧回去,说不定你媳妇娘儿们正在家里等着哩!”
“就怕没那好的事啰!”
虾牯佬嘴上那样说,心里却已升起一丝美好的希望。有了奔头,劲也就来了,当卢妈催促上路 时,他就替下田老六,抬担架赶路。
那一夜,找了爿客店住下,还算平安。次日一早,雇了顶轿子继续赶路。好不容易望得见饭山坡 上的那棵柳伢神树,孕妇喊叫肚子痛。卢妈喊:“快落轿,快落轿!”
轿子落下后,卢妈进去摸了摸,说:“老爷,夫人兴许发作了,轿子不能再坐了。”
幸好,那个竹床担架,舍不得丢,大家七手八脚把孕妇抬到担架上,疼痛才算减轻了点。
“快点快点,往老屋大院抬,”田老六再也顾不得什么‘两虎’ 能不能‘同一堂’了,着急地吩咐道,“卢 妈,你快上轿,去中街请接生婆。”
田老六一行风急火燎地直往前赶,好不容易回到老屋大院放下担架,这才发现孕妇已经不省人 事,接生婆来了,也束手无策。
“快请郎中,快请郎中!”田老六喊,“秃叔呢?都哪儿去了!”
其时长工郝老四正领着一群工匠,伙计清理污泥,打扫房间,修补围墙、照壁。听到喊声跑了过 来说:“秃叔爹送老太太上老姥姥家去了。”
“她老没事吧,把人急的,竟顾不上。”
“没事,没事,”郝老四说,“我到祠堂敲了阵钟就赶回大院来照看老太太了。当时洪水刚进堂屋, 我把她老扶上望河楼休息。洪水一退,老姥姥家的轿子来接,她老就带着秃叔走了。”
“好吧。你把活计放下,快去中街请个郎中来吧!”
郝老四老实巴脚的,不知郎中怎么请,嗫嗫嚅嚅地说,“可是我不晓得怎个请……”
“那就上当铺找丰伢,叫他去请。”
回头他又吩咐道:“湿渌渌的,快去生炭火,把屋子烘干,把产房布置好。”
一切料理就绪,就是不见郎中的影子,也不见郝四伢、丰伢来回话,田老六急得跳脚。这时,请 来了一位走方西医,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请来瞧瞧。
那西医还算精明,问了一阵病情,又检查了一番,说是什么心脏病。打了两针,胎儿才算慢慢地 露出了小脑袋。接生婆赶紧上手,孩子终于生出来了,但却应了“七死八活”那句老话;更令人伤心的 是,而且还是个男婴。田老六听到风声,再也顾不得什么“男人不能进产房”的禁忌,一头闯了进去, 抱起僵婴又是拍打,又是嘴对嘴吹气,抚弄了半天毫无结果。他终于泄气了,抱头痛哭道:“天啦,这 是哪辈子做的孽啊,竟遭此报应!”
“六叔,六叔,我是黄连树下劝苦楝,想开豁点,总有一天会时来运转的。”
田老六一听是虾牯佬的声音,忙抬起来,问道:“回家看过了?”
虾牯佬点了点头,两眼汪汪的,说不出话来。田老六明白了,于是就撇下自己的痛楚,劝说道: “你说得对,迟早会时来运转的。想开豁点吧!”
这样一来,田老六的心境总算开朗了一点。
这时,那西医开了些药,叮咛道:“病人的毛病不轻,要按时服药,不能受惊,受潮,受刺激!”
田老六就是那样的一种人,关心别人比自己的忧愁为重。
当时田家湾一万多人,一、两千户,那场特大洪水竟然冲垮三、四百家,冲走一、两千人,其淹 毙的人不知有多少,牛羊骡马不计其数。其中最惨的当数族长田崇业一家,除三姨太田丁氏和养子田宝禾外,全家二十来口全被冲毙。
田老六虾牯佬叹息之际,祠堂闷大哥推门进来,通知田老六参加族老会议。推选新族长。四房族 老推举田老六田崇儒。田老六推辞说:“我家自己的门槛都过不下来,哪有那个能耐!”
“您看推举谁?”主持会议的三房族老田新春说。
“我推举田育德。”
“我只能代理。”田育德说,“我的二姨姆还在,宝禾兄弟也在。”
“代理就代理吧,一年为期。”大伙同意说。
田育德是前族长田崇业的亲侄子,崇业公当年行“火并” 计,转移《方圆第一村》金匾,转移藏宝 屋内的族户,他都参加过。所以他一上任,立即组织人手,一,沿洪水水道寻找淹水族人,尤其是崇 业公及其家人,;二,清理族户,筹集救济资金;三,整修淹垮的寨墙,护寨沟,以及全族所有被冲 走,淹垮的房屋;四,整修双璧大院。
不久,双璧大院整修一新,田育德特地到丁元村接回二姨姆丁氏和宝禾兄弟。次日一早,二姨姆 就嚷:“我住不了双璧大院,见了院内那些景物,屋内那些东西,想起老爷他们,心内就犯碜,一夜都 没睡好,给我换个地方吧!”
“好吧,您和宝禾兄弟搬到我家住,我再补您二万两白银,屋子算换了,族长么,我只是代理,迟 早会还给宝禾兄弟的。”
“不,不,不,我喜欢自在,安逸,宝禾不当么什族长。”
就这样,一年之后,田育德就正式当上了田家湾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