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吃完饭,开始点名去新的中队,大院里并列停了几辆大巴,两边有持枪武警把守。
不出三建所料,王一和三建被分配到5中队,就是盐场。
盐场离监狱也不算远,大约70公里。
采盐的历史有上千年。
官方有据可查的是,这片盐场从清光绪初年开始的。在这里,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以采盐为生,直到老死。
可以这样描述盐湖的风景:湖面上盐花玲珑剔透;湖中的盐晶,晶莹闪亮;采捞出的湖盐在湖岸上堆成座座盐山;环湖数十里的道路也一律是银白的盐路,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盐味。
盐湖,盐的世界。
一进入12月份,盐场的盐田就不热闹了,只有为数不多的工人还留在盐田里干活。 因为盐的生产需要依靠太阳的暴晒,将水分蒸发,所以盛夏时节是盐田收获的季节。每年夏季的时节,盐田捞盐的工人加上打短工的农民工,最多的时候能超过2000多人,盐田很热闹。而一进入10月以后,天气转凉,捞盐的工作停止,农民工走了,只剩下不到30个盐场自己的工人,这种冷清要持续到来年的春天结束。
为了提高监狱创收,一年前,监狱就和当地企业合作,建立了盐场的五中队。
载着他们的大客车1小时后不知不觉就到了盐田区,那些长100米、宽9米的长方形盐池,一条一条整齐地排列着铺向远方,看不到边际。
王一无法想象,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在一片离盐湖约有三,四公里的荒地上,有大约有300多个轻刑的、四年或四年以下的犯人们就在这里捞盐捞硝。这里有一个破烂的围墙,四周都是简陋的平房,因为地基软,无法修建楼房,或者是为了省钱。唯一能看到生命迹象的,是靠西边一排平房那里有一个高的铁皮烟筒,冒着兰色的烟,那里是犯人们的食堂。
院子不小,约有一个篮球场大小。
当天晚上,他们排队到办公室登记,这里的“干部”指的是狱警,那些看守他们的武警也被称为“班长”。
因为人多房房少,所以每个房间大约住15个人左右,都是上下铺。
来到盐场的第一天晚上,王一见到了一生中难以忘记的情形:大约晚上9点左右,他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猛然,一个蛮横、粗暴的声叫起:“没干完活的,撅勾子”
他忙跳起来望地上看去,一溜溜人赤裸着上身,弯着腰,头几乎触到地,两支手大雁一样从后边向上向左右扬起,这叫‘撅勾子’。他们都“撅”在二排高架床之间的空地上。
没有过撅勾子经验的人,支持不了2分钟。 能超过过一分钟,坚持到五分钟的人,一半会因极度体力衰竭而头向下栽倒地。
一个矬壮、留小胡子的家伙,手里拿着半截木棍,向‘撅勾子’的人走过来。
“撅好!”
他大声对一个犯人喝道,那人挺了挺身体。
“这就对了。” 小胡子说。
先是一阵轻微的风声,然后是一声肉和木棍猛烈撞击的闷响,接着是一声人的、接近了狼的惨叫:“ “妈妈---------呀,吼吼吼吼!”
小胡子没有停下的意思,“扑通一声,被打的人一头栽道在地。
犯人们木然地看着。
“下一个!”小胡子喊道。
半小时后。
“新来的!”又是他一声喊, 只见今天到的人,全部跳下地,连鞋子也没有顾上穿。
“你们刚到,明天就要开工了,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先看一天,然后就分任务,明天没事,到了后天的时候,干不完活也要象他们一样,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艰难的日子开始了。
没关系,有人能活,我就能活,老子不怕。 王一心里说。
虽然是这么说,过了几天他还是有体会到‘撅勾子’是怎么回事。
只三分钟,全身的血液流到了头上,汗流到了鞋里,倒出来有小半碗。
王一相信:‘蹶钩子’的目的无疑是在犯人身上制造最大的疼痛感。
因为是新人,体力不够,他还是别打了。 他闭着眼,咬着牙,等着第一棍打下来。 ‘啪’一声鞭响,血从身体里流出来了,皮肤上有微热和发烫、流动的感觉。
第二棍打下来了……难以置信的疼,而他要挨5棍,到时候全身只有头发不觉得疼。
他当时觉得不可能更疼了,可是第二下更疼了。
他觉得他要被打死了,身体变成一团肉,唯一的感觉就是疼痛。
他听见棍子呼啸,就像木棍打在一面墙上。
一秒后,木棍咬进了屁股里,他想嚎叫、挣扎,只想变成一只疯了的狗在地上乱窜。
最后一棍打完,他头昏眼花,瘫在地上。流血的屁股疼得直抽动,好像着了火。
他后来知道了这个小胡子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蒋雨生!他是大队长。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此仇不报,老子誓不为人!” 王一咬牙立誓。
盐城出工的时候是每天8:00起床,所有的事情必须在1个小时之内完成,上厕所、洗脸、刷牙和吃早饭,1小时以后就是全体排队乘大卡车出工了。
工地里的干部和班长并不是很多,一个小队长一般要带50人,每50个人里,还要挑选一个放哨的,叫哨兵。会挑选有能力、可靠的犯人来担任一些职务。
王一是干活最卖力的一个,从早上到工地分好活到2点送饭的车来,他基本上是不抬头的。
他想,虽然苦,但总是有尽头,没关系。
他开始想家,想亲人,想朋友,想吃一顿好的,也想能好好睡上一觉。
他偶尔想哭。
休息的时候,大家总是会站在监室的铁窗前,望向外面的天空。
他们不喜欢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的日子,这总是会更加显现我们的悲惨。
这样的好天气他们却不能去享受阳光的沐浴,被困在这样一间小小的房间里。
盐田里所有的人露在外面的皮都被晒得黑黑的,因为手长时间的握铁锹,加上干活时的摩擦,手掌、手指头上都是老茧,手都变成了方块形,根本伸不开,吃饭的时候,筷子不是夹在手指之间,而是攥在手里。
捞盐,没有一定的体力根本干不下来。
需要多大的体力呢?
按实际情况说吧:原盐从盐池里捞出来之前是湿的,所以捞盐的人整个夏天都在湿热的盐池里工作,用铁锹、刨耙和镐头将湿盐一块一块刨开,然后一铁锹一铁锹把原盐从池里扔到堤坝上,人站在盐池子里,高度通常只能露1个半脑袋来。盐堆在岸上,要堆起至少一米高,然后堆放整齐,每天晚上的评比会,会让没干完活的人知道地狱的门在那里。
每人每天的定量是12-16个立方。一个卡车只能拉4个立方,一个人一天要捞出3-4车的盐来,出不来的话,晚上的节目就要自己演出了。
因为原盐颗粒较大,在铲盐的时候对铁锹的磨损很大,大多数人一个夏天都能用坏十来把铁锹, 意味着在你一刻不停,一刻不停的劳动中,铁锹头一点点变小,最后盛不住盐了,要重新换一把,这种事基本上二周一次。
对一个正常体力,从来没有干过这活的人,一天下来,把胳膊干成小腿一样粗,属于正常。 如果还是做不完工作,对于一个脑筋还正常,把胳膊干成小腿一样粗的人不在晚上发出的绝望的哭爹喊娘声,那属于不正常。
王一正在经历着的这种震惊,足以让他对于过去二十几年的一切来一个重新定位和思考。
地狱和天堂之间没有红绿灯,其实就是一个念头在划分着。
干活的时候,三建刚好在边上,看到分活的人拉着皮尺量盐池子的宽度,意思是今天一天的活儿,就是要把这里边的盐捞干净。每个人大约有四米长,盐池的宽度约为六米,要从池子中间干起才好干。分好之后,三建冲他笑笑,也不言语,然后把做为区分他和他界限的石头往他这边移动了近一米。
“你干不完的。”他说。
王一很感激三建,但是他没让三建移动皮尺。
一个在盐长里捞盐的人的体力,肌肉的爆发力,是一般人四倍。
比方说装车,是个好活吧,因为不用泡在盐池里。
但是不要小看了这装车上的活,三个人,站在三个不同的方向,三把大号铁翘“刷刷刷刷”,四分钟一刻也不停,司机只是停好车,有时候一跟烟也没抽完,车就装好了,快过几百米外工厂工人用的卷扬机5倍,只需要不到二周时间,你的身体足可以长出八条健硕的肌肉,摸一下,坚硬如铁。
开始的时候,王一有一半的时间晚上都在‘撅勾子’。
最长的一次,是15分钟,他的眼睛开始不自觉地流泪,汗珠在眉毛上打转,他的四肢已经死亡,所以只好用头顶在在地上;他竭力去呼吸,但是连地上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什么也闻不到了。然后他就晕厥了,后来是三建把他抱起来,放在床上。
他认定了三建做朋友,也认定了把那个大队长的流氓作为对头。
最后一次,王一正在‘撅勾子’他过来了,他直起腰来,挑衅地对那个流氓说:“*****的!今天,你要好把老子拍死,如果拍不死,我就日死你!”
‘日’,在这里就是一个脏字,代表了:打,弄,整,掐,扼杀,等各种整死人的方法。
在这个时候,他的体能的到了极限扩张,已经让他的四肢特别是上臂变得粗壮,有力,他试过和‘号子’(监舍的另一种叫法)里的人扳手,一次扳了二十个人,只有两个赢了他。
有一个以前欺负过他的小子让他找了个借口,一拳打出去五米外,饭吐了一地,当场就尿了。
这个小社会和外边一样:要想活得多少有个人样,你得先是个人样;而不管你是怎样变成人样的、你怎样付出才变得人样的,没人关心那个。
那个流氓狞笑着径直走到他面前,几乎鼻尖贴鼻尖地直视他,他迎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僵持了有三分钟,那流氓叹声气,走了。
是夜,平安无事,他被人欺负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从他来盐场到今天,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