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一直到初三那年,才正式回到父母身边。我妈是个柔顺的女人,一切事都听我爸的。现在,我来正式谈谈我的父亲。
父亲是怎样一个人呢?他是共产党培养的政工干部【1】,一名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他的思想,凝固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他是那个年代的缩影,一个意识形态的活化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愿他一直活在那个物质贫乏但斗志昂扬的时代。如果中国不经历改革开放,如果国家能始终如一的贯彻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如果人人都能爱党爱国、为人民服务、为四个现代化奋斗终身。我觉得他在那样的环境里会过的更幸福,他会在那个环境里如鱼得水。
佛经里有一句感叹人生无常的话,说:知见每欲留于世间,业运每常迁于国土【2】。人欲留,而物常迁,两相对比,将人生的无奈映照的淋漓尽致。总的来说,就是后来时代变了。领导换了又换,政策改了再改。大街上,女人的裙子越穿越短,男人的头发越留越长。整个世界都变了,只有我爸不变。他只手托天,始终如一的坚持着二十岁时树立的人生理想,抱守着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他对周围同志春天般的温暖,对美帝国主义则始终保持高度警惕,秋风扫不完落叶,但扫的意志坚定不移。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3】。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坚持?是赞赏他的初心不改?还是哀叹他的愚顽不化?我也不知道在时代巨轮的碾压下,他有没有经历过内心的煎熬?我想是有的。虽然他不苟言谈,把不合时宜的观点深深埋在心底,但是时间长了,难免在家人面前发发牢骚。这是可以原谅的。要怪,只能怪岁月蹉跎。他是那个艰难岁月里善的楷模,一名信仰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他是我如山一样屹立着的父亲。
作为无产阶级战士的父亲的人生观是这样的。人的价值,不在于追求物质享受,而在于为祖国的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在父亲眼里,这世界的钱大致可分成两类。一类是光荣的,重于泰山;一类是可耻的,轻于鸿毛。光荣的钱,是你为国家做了贡献后,国家给你相应的待遇,表示党和国家对你恩重如山。可耻的钱,是你给资本家出卖灵魂和肉体,资本家赏赐给你的一份薪水。因此,一个人挣什么钱,代表了他的灵魂是高尚还是堕落。拿待遇是实现理想,领薪水是追求物欲。前后相比,判若云泥。
如果你怀疑这是领导在主席台上冠冕堂皇的空话,你错了。我爸是这么想的,他实实在在就是这么干的。我弟弟毕业之后,他毅然决然地把我弟拉回他一辈子坚守的科研单位,为祖国的科研事业添砖加瓦。他到处宣扬这样的先进事迹:一个女高材生,为理想辞去华为副总的高薪,报效祖国做了一名巡洋舰的舰长。他苦心搜罗这一类先进事迹,游说有知识的年轻人留下来报效国家。他充满激情到处宣扬为国献身的理念。演讲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着光,嗓音和手势铿锵有力,仿佛美帝国主义已经为他的气势所击垮。
我的父亲反对投资。在他看来投资就是投机,是资产阶级堕落的生活方式。无产阶级健康的生活方式叫做储蓄,那是响应号召把钱存进国家的银行,支援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然后由党和国家把利息颁发给你,作为你支援建设的奖励。这是什么时代了?人民银行的行长,大概也不会有这种觉悟了吧?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坚持而停下脚步。现如今,满大街灯红酒绿。真可谓美女如云,美腿如林。美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成功的把社会主义祖国拉下了水。改革开放初期,有先知一样的声音惊呼,要禁止邓丽君的靡靡之音。猛回头,邓丽君已成经典。跟当下流行的韩国女团比,邓丽君绝对是位淑女。她的肉身保持了相对静止,只在歌词里委婉表达男女间柏拉图式的情欲。男人的欲望当然不会到此止步。商品社会里有人买就有人卖。只要男人有想法,女人就能把男人的想法给实现了。从语言的撩拨,到行为的放肆。从精神的仰渴,到肉体的横陈,费不了几年光景就跨过去了。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我越发怀念我的父亲。在他身上有一种古希腊殉道者的倔强。整个陪审团都指责苏格拉底有罪。他说:我没罪,我没错。是你们错了,是整个社会错了【4】。很长时间内,我都觉得父亲的这种倔强很可笑。我看不惯他的一切,我与父亲长期势同水火,仿佛两个对立的阶级。如今到了这个岁数,我反而越来越想他,同时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他。我把家布置的好像他的家,我教育孩子的语气也越来越象当年的他。
父亲上一次来加拿大看我,正赶在疫情之前。一晃三年了。想起他临走时依依不舍的样子,忍不住泪眼婆娑。
【1】百度政工干部词条:政工干部,是思想政治工作的组织者、实践者,承载着光荣而艰巨的职责和使命。【2】《楞严经》卷四:又汝朝夕生灭不停,知见每欲留于世间,业运每常迁于国土;相织妄成,是第四重名众生浊。
【3】《邶风·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大意是说:我的心不是石头,说转就转。我的心不是草席,说卷就卷。人有尊严,不可随意欺辱。
【4】苏格拉底是柏拉图的老师。他对自己的辩护,记载于柏拉图《对话录》的《申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