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小狗的女人
一
据说,在堤岸上出现了一个新面孔:一个带小狗的女人。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古罗夫已经在雅尔塔生活了两个星期,对这个地方已经熟悉,也开始对新来的人发生兴趣了。他坐在韦尔奈的售货亭里,看见堤岸上有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在走动,她身材不高,戴一顶圆形软帽;有一条白毛的狮子狗跟在她后面跑。后来他在本城的公园里,在街心小花园里遇见她,一天遇见好几次。她孤身一个人散步,老是戴着那顶软帽,带着那条白毛狮子狗;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就都简单地把她称做“带小狗的女人”。
“如果她没有跟她的丈夫住在这儿,也没有熟人。”古罗夫暗自思忖道,“跟她认识一下,倒也不坏呢。”
他还没到四十岁,可是已经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和两个上中学的儿子了。他结婚很早,当时他还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如今他妻子的年纪仿佛比他大半倍似的。她是一个高身量的女人,生着两道黑眉毛,直率,严肃,庄重,按她对自己的说法,她是个有思想的女人。她读过很多书,在信上不写“b ”这个硬音符号,不叫她的丈夫德米特里而叫吉米特里;他呢,私下里认为她智力有限,胸襟狭隘,缺少风雅,他怕她,不喜欢待在家里。他早已开始背着她跟别的女人私通,而且不止一次了。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一讲起女人几乎总是说坏话;每逢人家在他面前谈到女人,他总是这样称呼她们:“贱货!”他认为他已经受够了沉痛的经验教训,可以随意骂她们了。可是话虽如此,只要他一连两天身边没有那个“贱货”,他就过不下去。他跟男人们相处觉得乏味,不称心,跟他们没有多少话好谈,冷冷淡淡;可是到了女人中间,他就觉得自由自在,知道该跟她们谈什么,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甚至跟她们不讲话的时候也觉得很轻松。他的相貌、他的性格、他的全身心都具有一种迷人的、不可捉摸的东西,使得女人们对他发生好感,吸引她们;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同时也有一种未知的力量在把他推向她们那边去。
多次的经验,切实沉痛的经验,早已教导他说:跟正派女人相好,特别是跟优柔寡断、迟疑不决的莫斯科女人相好,起初倒还能够给生活增添一点微妙的变化,就象是轻松可爱的生活插曲。过后却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为非常复杂的大问题,最后情况就会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了。可是每当他新遇到一位有情趣的女人,这种经验不知为何总是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他渴望生活,于是一切都显得十分简单而引人入胜了。
有一天,将近傍晚,他正在公园里吃饭,那个戴软帽的女人慢慢地走过来,准备在他旁边的一张桌子那儿坐下。她的神情、步态、服饰、发型都告诉他说:她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已经结过婚,这是头一次到雅尔塔来,孤身一人,觉得在这里很寂寞。……那些关于本地风气败坏的传闻,有许多都是假的,他不理会那些传闻,知道这类传闻大多是那些只要自己有机会也很乐意犯罪的人们捏造出来的;可是,等到那个女人在离他只有三步远的那张桌子边坐下来时,他就不由得想起那些关于风流艳遇和登山旅行的传闻。于是,来一次快捷而短促的结合,跟一个身世不明、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干一回风流韵事这样的诱人想法,就突然控制住了他。
他亲切地招呼那条狮子狗,等到它真的走近的时候,他却摇着手指头吓唬它。狮子狗汪汪地吠叫起来。古罗夫又摇着手指头吓唬它。那个女人瞟了他一眼,立刻低下眼帘。
“它不咬人。”她说着,脸红了。
“可以给它一根骨头吃吗?”等到她肯定地点了一下头,他就殷勤地问道:
“您来雅尔塔很久了吧?”
“有五天了。”
“可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两个星期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光阴过得真快,可是这里又是那么沉闷!”她说着,眼睛没有看他。
“讲这里沉闷,只不过是一种习惯的说词罢了。一个市民居住在内地城市别廖夫或者日兹德拉,倒不觉得沉闷,可是到了这里却说:‘唉,沉闷啊!哎,好大的灰尘!’别人会以为他是从格林纳达来的呢。”
她笑了起来。后来这两个人继续沉默地吃着饭,象两个不相识的人一样。可是吃过饭之后他们并排走着,开始了一场说说笑笑的轻松谈话。只有那种自由而满足的、不管到哪儿去或者不管聊什么都无所谓的人,才会这样聊天。他们一边散步,一边谈到海面多么奇怪地放光,海水现出淡紫的颜色,那么柔和而温暖,在月光下,水面上荡漾着几条金黄色的长带。他们谈到炎热的白昼过去以后天气多么闷热。古罗夫说他是莫斯科人,在学校里学的是语言文学,然而却在一家银行里工作;先前他准备在一个私立的歌剧团里演唱,可是后来不干了,他在莫斯科有两所房子。……他从她口中得知:她是在彼得堡长大的,可是出嫁以后就住到了斯城,已经在那里住了两年。她在雅尔塔还要呆上一个月,说不定她丈夫也会来,他也打算休养一下。至于她丈夫在什么地方工作,是在省政府呢,还是在本省的地方自治局执行处,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古罗夫还打听到她的名叫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后来,他在自己的旅馆里想起她,想到明天势必还会跟她见面,这是一定的。他上床躺下,想起她不久以前还是一名贵族女子中学的学生,还在念书,就跟现在他的女儿一样。想起她笑的时候,跟陌生人谈话的时候,还是那么腼腆,那么局促不安,大概这是她生平头一次孤身一人处在这种环境里吧?而在这种环境里,人们纯粹出于一种她不会不懂的私下目的跟踪她,注意她,跟她交谈。他想起她的瘦弱的脖子和她那双美丽的灰色眼睛。
“总之,她那样子有点可怜。”他想着,昏昏睡去了。
二
他们相识以后,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一天是个节日。房间里闷热,而街道上刮着大风,卷起灰尘,吹掉了行人的帽子。人们一整天都口干舌燥,古罗夫屡次到那个售货亭去,时而请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喝果汁,时而请她吃冰淇淋。天气真让人不知躲到哪里去才好。
傍晚风小了一点,他们就在防波堤上走来走去,看轮船怎样开到此地。码头上有许多散步的人;他们聚集在这儿,手里拿着花束,象是在准备迎接什么人。这个装束考究的雅尔塔人××有两个特点清晰地映入人们的眼帘:上了年纪的太太们打扮得跟年轻女人一样,人××里将军很多。由于海上起了风浪,轮船晚点了,直到太阳下山之后才来,而且在靠拢防波堤之前,又花了很长时间用来掉头。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举起带柄望远镜瞧着轮船,瞧着乘客,好象在寻找熟人似的;等到她转过身来对着古罗夫,她的眼睛亮了。她说了许多话,她的问话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刚刚问过的问题,马上就忘了问的是什么,后来,在人××中还把带柄望远镜也失落了。
装束考究的人××已经走散,一个人也看不见了,风完全停住。可是古罗夫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却还站在原地,好象要等着看轮船上还有没有人下来似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已经沉默下来,在闻一束花,眼睛没有看古罗夫。
“天气到傍晚好一点了。”他说,“可是现在我们到哪儿去呢?我们要不要坐一辆马车到什么地方去兜兜风?”
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这时候他定睛瞧着她,忽然搂住她,吻她的嘴唇,花束的香味儿和潮气向他扑来,他立刻战战兢兢地往四下里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我们到您的旅馆里去吧。……”他轻声说道。
两个人很快地走了。
她的旅馆房间里闷热,弥漫着一股她在一家日本商店里买来的香水的气味儿。古罗夫瞧着她,心里暗想:“在生活中会遇到多么不同的人啊!”在他的记忆里,保留着以往的一些无忧无虑、心地忠厚的女人的印象:她们由于爱情而高兴,感激他带来的幸福,虽然这幸福十分短暂;还保留着另一些女人的印象,例如他的妻子:她们在恋爱的时候缺乏真诚,说过多的话,装腔作势,感情病态。从她们的神情来看,好象这不是爱情,也不是情欲,而是一种更有意义的事情似的;另外还保留着两三个女人的印象:她们长得很美,内心却冷冰冰的,脸上忽而会掠过一种猛兽般的贪婪神情。她们具有固执的愿望,想向生活索取和争夺生活所不能给予她们的东西。这种女人年纪已经不轻,为人任性,不通情理,十分专横,头脑不聪明。每当古罗夫对她们冷淡下来,她们的美貌总是在他心里引起憎恶的感觉。在这种时候,她们衬衣上的花边儿在他的眼里也好象鱼鳞一样了。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却还是那么腼腆,流露出缺乏经验的年青人那种局促不安的神情和别别扭扭的心态;她给人一种惊慌失措的印象,好象忽然会有人出其不意地来敲门似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个“带小狗的女人”,对待刚才发生过的事情态度有点特别,看得十分严重,好象这是她的堕落,至少看上去是这样。而这种事情是奇怪的,不恰当的。她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她的长头发忧伤地挂在脸颊的两边,带着沮丧的样子呆呆地出神,就好象圣像画上那个正在忏悔的女人。
“这是不对的。”她说,“现在您要头一个看不起我了。”
房间里的桌子上有一个西瓜。古罗夫给自己切了一块,慢慢地吃起来。在沉默中至少过了半个钟头。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神态动人,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正派的、纯朴的、生活阅历很浅的女人那种纯洁气息。桌子上点着一支孤零零的蜡烛,几乎照不清她的脸,不过还是看得出来她的心绪不佳。
“我怎么能看不起你呢?”古罗夫问。“你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求天主饶恕我吧!”她说着,眼睛里满含泪水。“这是可怕的。”
“你仿佛是在替自己辩白似的。”
“我还有什么理由来替自己辩白呢?我是个下流的坏女人,我看不起自己,我根本就没有替自己辩白的意思。我所欺骗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我自己。而且不光是现在,我早就在欺骗我自己了。我丈夫也许是个诚实的好人,可是要知道,他是个奴才!我不知道他在整天干些什么事,在怎样工作,我只知道他是个奴才。我嫁给他的时候才二十岁,好奇心煎熬着我,我巴望过好一点儿的日子,我对自己说:“一定有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我一心想生活得好!我要生活,生活。”
“……好奇心燃烧着我,……这您是不会了解的。可是,我当着天主起誓,我已经管不住自己了,我起了变化,什么东西也没法约束我了。我就对丈夫说我病了,于是就到这里来了。……到了这儿之后,我老是走来走去,象是着了魔,发了疯。……现在呢,我变成了一个庸俗下贱的女人,没有人会看得起我了。”古罗夫已经听得乏味;那种天真的口气,那种十分意外而大煞风景的忏悔惹得他不痛快。要不是她眼睛里含着泪水,别人可能会认为她是在开玩笑或者在装腔作势。
“我不明白。”他轻声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偎紧他。
“请您相信我的话,请您务必相信我的话,我求求您,……”她说,“我喜欢正直、纯洁的生活,讨厌犯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俗话说:鬼迷心窍。现在我也可以这样说自己:鬼迷了我的心窍。”
“得了,得了。……”他嘟哝着说。
他瞧着她那对不动的、惊恐的眼睛,吻她,亲热地柔声细语。她渐渐地平静下来,重又感到快活,于是两个人都笑了。
后来,等他们走出去,堤岸上已经一个人影也没有了。这座城市以及它那些柏树显得死气沉沉,然而海水却还在哗哗地响,拍打着堤岸。一条汽艇在海浪上摇摆,汽艇上的灯光睡意蒙眬般地闪烁着。
他们雇到一辆马车,就往奥列安达去了。
“刚才我在楼下前厅里看到了你的姓,那块牌子上写着冯·季捷利茨。”古罗夫说,“你丈夫是德国人吧?”
“不,他祖父好象是德国人,然而他本人却是东正教徒。”
到了奥列安达,他们坐在离教堂不远处的一条长凳上,瞧着下面的海洋,沉默着。透过晨雾,雅尔塔朦朦胧胧,看不大清楚。白云一动不动地停在山顶上;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知了在叫;单调而低沉的海水声从下面传上来,诉说着安宁,诉说着那种在等待我们的永恒的安眠。当初此地还没有雅尔塔,没有奥列安达的时候,下面的海水就照这样哗哗地响着,如今还在哗哗地响着,等我们不在人世的时候,它仍旧会这样冷漠而低沉地哗哗响。这种恒久不变,这种对我们每个人的生和死完全的无动于衷,也许包藏着一种保证:我们会永恒地得救,人间的生活会不断地前行,一切会不断地趋于完善。古罗夫和一个在黎明时刻显得十分美丽的年轻女人坐在一起,面对着这神话般的仙境,面对着这海,这山,这云,这辽阔的天空,不由得平静下来,心醉神迷,暗自思忖:如果往深处想一想,那么实际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惟独在我们忘记生活的最高目标,忘记我们人类尊严的时候,所想的和所做的事情是例外的。
有个人,大概是守夜人吧,走过来,朝他们望了望,然后就走开了。这件小事显得那么神秘,而且也挺美好。可以看见有一条从费奥多西亚来的轮船进港了,船身被朝霞照亮,船上的灯火已经熄灭。
“草上有露水了。”沉默之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
“是啊。该回去啦。”
于是他们回到城里去了。
后来,他们每天中午都在堤岸上见面,一块儿吃早饭,吃午饭,散步,欣赏海景。她抱怨睡眠不好,心跳得不稳;她老是提出同样的问题,一会儿因为嫉妒而激动,一会儿又担心他不再尊重她了。在广场上的小公园或者大公园里,每逢他们附近没有行人的时候,他就会突然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热烈地吻她。十足的惬意,这种在阳光下的接吻以及左顾右盼、生怕有人看见的担忧,炎热,海水的气儿,再加上悠闲的、装束考究的、心满意足的人们不断在他眼前闪过,这一切仿佛使他重获了新生;他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她多么好看,多么迷人,他狂热地恋着她,一步也不肯离开她的身旁。而她却常常呆呆地出神,老是要求他承认不尊重她了,一点也不爱她,只把她看做是一个庸俗的女人。几乎每天傍晚,夜色深了,他们总要坐上马车出城走一趟,到奥列安达去,或者到瀑布那儿去。这种游玩儿总是很尽兴,他们得到的收获每一次都必定是美好而庄严的。
他们在等她的丈夫到此地来。可是他寄来一封信,通知她说他的眼睛出了大毛病,要求他的妻子赶快回家去。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慌乱起来。
“我走了倒好。”她对古罗夫说,“这也是命里注定的。”
她坐上马车走了,他去送她。他们走了一整天。等到她在一列特别快车的车箱里坐好,等到第二遍钟声敲响,她对他说道:“好,让我再看您一回……再看一眼。这就行了。”
她没有哭,可是神情忧伤,仿佛害了病似的,她的脸在颤抖。
“我会想到您,……念到您。”她说,“愿天主与您同在,祝您万事如意。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您千万别记着。我们永远分别了,这也是应当的,因为我们根本就不该遇见。好,愿天主与您同在。”
火车很快地开走了,车上的灯火渐渐消失,过一会儿,连轰隆声也听不见了。好象所有事物都串通一气,竭力要赶快结束这场美梦,这种近乎疯狂的美梦。古罗夫孤身一个人留在月台上,瞧着黑暗的远方,听着螽斯的叫声和电报天线的嗡嗡声,觉得自己好象刚刚醒过来一样。他心里暗想:如今在他的生活中又增添了一次奇遇,或者一次冒险。而这件事情也已经结束,如今只剩下回忆了。……他感动,悲伤,生出一股淡淡的懊悔心情;要知道这个他从此再也不能与之见面的年轻女人跟他过得并不幸福;他对她亲热,倾心,然而在他对她的态度里,在他的口吻和温存里,仍旧微微地显露出讥诮的阴影,显露出一个年纪差不多比她大一倍的幸福男子的,带有些许粗鲁的傲慢。她始终说他心好,不平凡,高尚;显然,在她的心目中,他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这样说来,是他无意中欺骗了她。……在这里,在车站上,已经有了秋意,傍晚很凉了。
“我也该回北方去了。”古罗夫走出站台,暗想:“是时候了!”
三
在莫斯科,家家都已经是过冬的样子了,炉子生上了火。早晨,孩子们准备上学,喝早茶的时候天还黑着,保姆点上了灯。严寒已经开始。下头一场雪的时候,人们第一天坐上雪橇,看着白茫茫的大地,白皑皑的房顶,呼吸柔和而舒畅,身心会感到很愉快。这时候,不由得会想起青春的岁月。那些老菩提树和桦树因为蒙着厚霜而变得雪白,显示出一种忠厚的神情,比柏树和棕榈树更贴近人心。有它们在近处,人们就无意去想那些山峦和海洋了。古罗夫是莫斯科人,他在一个晴朗、寒冷的日子回到了莫斯科。等到他穿上皮大衣,戴上暖和的手套,沿着彼得罗夫卡走去。每逢星期六傍晚听到教堂的钟声,不久以前的那次旅行和他所到过的那些地方,对他来说就失去了一切魅力。他渐渐沉浸在莫斯科的生活中,每天津津有味地阅读三份报纸,嘴上却说他不是本着原则来读莫斯科报纸的。他已经喜欢到饭馆、俱乐部去,喜欢去参加各种宴会、纪念会。有著名的律师和演员到他的家里来,或者他在医师俱乐部里跟教授们一块儿打牌,他就觉得光彩。他已经能够吃完整份的用小煎锅盛着的酸白菜焖肉了。
……他觉得,再过上个把月,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他的记忆中就会被一层浓雾覆盖,只有偶尔象别人那样来到他的梦里,现出她那动人的笑容罢了。可是一个多月过去,隆冬来了,而在他的记忆中一切还是很清楚,仿佛昨天他才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分手似的。而且这回忆越来越强烈,不论是在傍晚的寂静中,孩子们的温课声传到他的书房里来,或者在饭馆里听到抒情歌曲,听到风琴的演奏声,或者当暴风雪在壁炉里哀叫,顿时,一切就都会在他的记忆里复活:在防波堤上发生的事情、清晨以及山上的迷雾、从费奥多西亚开来的轮船、接吻等等。他久久地在书房里来回走着,回想着,微微地笑着,然后回忆变成了幻想。在想象中,过去的事情就跟将来会发生的事情混淆起来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没有到他的梦中来,可是她象影子似的跟着他到处走,一步也不放松他。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她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显得比本来的样子还要美丽,年轻,温柔;他自己也显得比原先在雅尔塔的时候更漂亮。每到傍晚,她总是从书柜里,从壁炉里,从墙角处瞅着他,他能够听见她的呼吸声、她的衣服亲切的窸窣声。在街上,他的目光常常跟踪着来往的女人,想找到一个跟她长得相象的人。……一种强烈的愿望折磨着他,他渴望把他这段回忆跟什么人聊一聊。然而,在家里是不能谈自己的爱情的;而在外面又找不到一个可以交谈的人。跟房客们谈是不行的,在银行里也不行。而且谈些什么呢?难道那时候他真的爱她吗?难道在他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关系中有什么优美的,富于诗意的,或者有教育意义的,或者干脆有趣味的地方吗?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谈到爱情,谈到女人。谁也猜不出他的用意在哪儿,只有他的妻子扬起两道黑眉毛说:“你,德米特里,可不配演花花公子的角色啊。”有一天夜里,他同一个刚刚一块儿打过牌的文官走出医师俱乐部,忍不住说道:
“但愿您知道我在雅尔塔认识了一个多么迷人的女人!”
那个文官坐上雪橇,走了。可是突然回过头来喊道:“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
“什么事?”
“方才您说得对:那鲟鱼肉确实有点臭味儿!”
这句话平平常常,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惹得古罗夫冒火了,他觉得这句话不干不净,带有侮辱性。多么野蛮的习气,都是些什么人啊!多么无聊的夜晚,多么没趣味的、平淡的白天啊!狂赌,吃喝,酗酒,反反复复讲老套的话。不必要的工作和老套的谈论占去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那部分时间,最美好的那部分精力,到头来只剩下一种短了翅膀和缺了尾巴的生活,一种无聊的东西。想走也走不开,想逃也逃不脱,仿佛被关在疯人院里,或者监狱的强迫劳动队里似的!古罗夫通宵未眠,满腔愤慨,然后头痛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晚上他睡不稳,老是在床上坐起来,想心事,或者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他讨厌他的孩子,讨厌银行,不想到任何地方去,也不想说什么话。在十二月的假期中,他准备好出门的行装,对他的妻子说:他要到彼得堡去为一个年青人张罗一件什么事情,可是他却动身到斯城去了。去干什么呢?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他想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见面,谈一谈,如果可能的话,就约她出来相会。
他早晨到达斯城,在一家旅馆里租了一个最好的房间。房间里整个地板上铺着灰色的军用呢子,桌子上有一个蒙着灰尘的墨水瓶,瓶上雕着一个骑马的人像,举起一只拿着帽子的手,脑袋却被打掉了。看门人给他提供了必要的消息:冯·季捷利茨住在老冈察尔纳亚街上他的私宅里,这所房子离旅馆不远,他生活优裕,阔气,自己有马车,全城的人都知道他。看门人把他的姓念成“德雷迪利茨”了。古罗夫慢慢地朝老冈察尔纳亚街走去,找到了那所房子。正好在那所房子的对面,伫立着一道灰色的围墙,很长,墙头上钉着钉子。“谁见到这样的围墙都会选择逃跑的。”古罗夫看了看窗子,又看了看围墙,暗想。他心里盘算着:今天是机关不办公的日子,她的丈夫大概在家。再者,闯进她的家里去,搅得她心慌意乱,那总是不妥当的。要是送一封信进去,那封信也许就会落到她丈夫的手里,那就可能把事情弄糟。最好是见机行事。他一直在街上围墙旁边走来走去,等机会。他看到一个乞丐走进大门,于是就有一些狗向他扑过来。后来,过了一个钟头,他听见弹钢琴的声音,低微含混的琴声传了过来。大概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弹琴吧?前门忽然开了,一个老太婆从门口走出来,后面跟着那条熟悉的白毛狮子狗。古罗夫想叫那条狗,可是他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由于兴奋而忘记那条狮子狗叫什么名字了。他走来走去,越来越痛恨那堵灰色的围墙,于是气愤地暗想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可能忘了他,也许已经跟别的男人好上了。而这在一个从早到晚不得不瞧着这堵该死的围墙的年轻女人的处境里,原本是很自然的。他回到他旅馆的房间里,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然后是吃午饭,饭后睡了很久。
“这是多么愚蠢,多么恼人的事情啊。”他醒来之后,瞧着乌黑的窗子,暗想: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不知为什么我倒睡足了。那么晚上我干什么好呢?” 他坐在床上,床上铺着一条灰色的、廉价的、象医院里那样的毯子。他懊恼地挖苦自己说:“你去会那个带小狗的女人吧。……去搞风流韵事吧。……你可能只会在这里坐着。”
今天早晨他还在火车站的时候,有一张用很大的字写的海报映入他的眼帘:英国作曲家琼斯的轻歌剧《盖伊霞》第一次公演。他想起了这件事,于是就坐车到剧院去了。
“她很可能去看第一次公演的戏。”他想。
剧院里观众满座。这里如同一般的内地剧院一样,枝形吊灯架的上边弥漫着一团迷雾,顶层楼座那边吵吵嚷嚷;在开演以前,头一排的当地大少爷们站在那儿,把手抄在背后;在省长包厢里,头一个座位上坐着省长的女儿,围着毛皮围脖。而省长本人却谦逊地躲在帘幕后面,人们只看得见他的两条胳膊。舞台上的大幕晃动着,乐队调音化了很久的时间。在观众们走进来找位子的时候,古罗夫一直在热切地用眼光搜寻着。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也走进来了。她坐在第三排,古罗夫一眼瞧见她,他的心就缩紧了。他这才清楚地意识到如今对他来说,全世界再也没有一个比她更亲近、更宝贵、更重要的人了。她,这个娇小的女人,混杂在内地的人××里,一点儿出众的地方也没有,手里拿着一只俗气的长柄望远镜,然而现在她却占据了他生命的全部,成为他的悲伤,他的欢乐,他目前所指望的唯一幸福;他听着那个糟糕乐队的演奏,听着那粗俗、低劣的提琴声,暗自想着:她多么美啊。他思索着,幻想着。
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同走进来、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身量很高的年轻人,留着小小的络腮胡子,背有点驼;他每走一步路就晃一下头,好象在不住地点头致意似的。这人大概就是她的丈夫,也就是以前在雅尔塔,她在痛苦的心情中斥之为奴才的那个人吧?果然,他那细长的身材、他那络腮胡子、他那一小片秃顶,都有一种奴才般的卑顺神态,他的笑容甜得腻人,他的纽扣眼上有个什么学会的发亮的证章,活象是听差的号码牌子。
头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她丈夫走出去吸烟,她留在位子上。古罗夫也坐在池座里,这时候便走到她跟前去,勉强挤出笑脸,用发颤的声音说:“您好。”
她看他一眼,脸色顿时发白,然后又战战兢兢地看他一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双手紧紧地握住扇子和长柄望远镜,分明是在极力支撑着,免得昏厥过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她坐着,他呢,站在那儿,被她的窘态弄得惊慌失措,不敢挨着她坐下去。提琴和长笛开始调音,他忽然觉得可怕,似乎所有包厢里的人都在瞧着他们。可这时候她却站了起来,很快地往出口走去;他跟着她走,两个人糊里糊涂地穿过过道,时而上楼,时而下楼,眼前晃过一些身穿法官制服、教师制服、皇室地产管理部门制服的人,一概佩带着证章;又晃过一些女人和衣架上的皮大衣,穿堂风迎面吹来,送来一股烟头的气味。古罗夫心跳得厉害,心想:“唉,天主啊!干嘛要有这些人,要有那个乐队啊。……”这时候他突然记起那天傍晚,他在火车站上送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那一刻,对自己说:事情就此结束,他们从此再也不会见面了。可是,这件事情离着结束还远得很呢!在一道标着“通往梯形楼座”的狭窄而阴暗的楼梯上,她站住了。
“您吓了我一大跳!”她说着,呼吸急促,脸色仍旧苍白,吓慌了神。“哎,您真吓了我一大跳。我几乎死过去了。您来干什么?干什么呀?”
“可是您要明白,安娜,您要明白。……”他匆忙地低声说“我求求您,您要明白。……”她带着恐惧、哀求、热切瞧着他,凝视着他,要把他的相貌更牢固地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我苦死了!”她没有听他的话,接着说,“我时时刻刻都在想您,只想您一个人,我完全是在对您的思念中生活着。我一心想忘掉,忘掉您,可是您为什么到这儿来?为什么呢?”
上边,楼梯口有两个中学生在吸烟,瞧着下面,可是古罗夫全不在意,把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拉到身边来,开始吻她的脸、她的脸颊、她的手。
“您干什么呀,您干什么呀!”她惊恐地说着,把他从身边推开。“我们两个都疯了。您今天就走,马上就走。……我凭一切神圣的东西恳求您,央求您。……有人到这儿来了!”
下面有人走上楼来了。
“您一定得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接着小声说。
“您听见了吗,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我会到莫斯科去找您的。我从来没有幸福过,我现在不幸福,将来也绝不会幸福,绝不会,绝不会的!不要再给我增添痛苦了!我发誓,我会到莫斯科去的。现在我们分手吧!我亲爱的,好心的人,我宝贵的人,我们分手吧!”
她握一下他的手,开始快步走下楼去,不住地回头看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也确实不幸福。……古罗夫站了一会儿,留心听着,然后,等到一切声音停息下来之后,他找到他那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走出剧院去了。
四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真的动身到莫斯科去看他了。每过两三个月她就从斯城去一趟。告诉她的丈夫说:她去找一位教授治她的妇科病,她的丈夫将信将疑。她到了莫斯科就在斯拉维扬斯基商场住下来,立刻派一个戴红帽子的人去找古罗夫。
古罗夫得到消息就去看她,在莫斯科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有一回,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前一天傍晚信差来找过他,可是没有碰到他),他照例去看她。他的女儿与他同行,他打算先送她去上学,正好是顺路。天上下着大片的湿雪。
“现在的气温是零上三度,然而却下雪了。”古罗夫对他的女儿说,“可是要知道,这只是地球表面的温度,大气上层的温度就完全不同了。”
“爸爸,为什么冬天不打雷呢?”
关于这个问题他也解释了一下。他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暗想:现在他正赶去赴幽会,这件事情任何人都不知道,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有两种生活:一种是公开的,凡是想了解这种生活的人都看得见,都知道,充满了传统的真实和传统的欺骗,跟他的熟人和朋友们的生活完全一样;另一种生活则在暗地里进行的。由于环境的一种奇特的、也许是偶然的巧合,凡是他认为重大的、有趣的、必不可少的事情,凡是他真诚地去做而没有欺骗自己的事情,凡是构成他生活核心的事情,统统都是瞒着别人,暗地里进行的;而凡是他弄虚作假,他用以伪装自己、以遮盖真相的外衣,例如他在银行里的工作、他在俱乐部里的争论、他的所谓“贱货”、他带着他的妻子去参加纪念会等等,却统统都是公开的。他根据自己来判断别人,就不相信他看见的事情,老是揣测着每一个人都在私密的掩盖之下,就象在夜幕的遮盖下一样,过着他的真正的、最有趣的生活。每个人的私生活都包藏在秘密里,也许,多多少少因为这个缘故,有文化的人才那么萋萋惶惶地主张个人隐私应当受到尊重吧?
古罗夫把他的女儿送到学校之后,就朝斯拉维扬斯基商场走去。他在楼下脱掉皮大衣,上了楼,轻轻地敲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穿着他所喜爱的那件灰色连衣裙,由于旅行和等待而感到疲惫,从昨天傍晚起就在盼着他了。她脸色苍白,望着他,没有一点笑容,他刚走进去,她就扑在他的怀里了。仿佛他们有两年没有见面似的,他们的接吻又深又长。
“哦,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他问。“有什么新闻吗?”
“等一等,我过一会儿告诉你。……我说不出话来了。”
她没法说话,因为她哭了。她转过脸去,用手帕捂住眼睛。
“好,就让她哭一场吧,我坐下来等着就是。”他想着,在一个圈椅上坐了下来。
后来他摇铃,吩咐送茶来,然后他喝茶。她呢,仍旧站在那儿,面对着窗子。……她哭,是因为激动,因为凄苦地体验到他们的生活沦落到多么悲惨的境地;他们只能偷偷地见面,瞒住外人,象窃贼一样!难道他们的生活不是毁掉了吗?
“得了,别哭了!”他说。
对他来说,事情是明显的,他们这场恋爱还不会很快就结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越来越深地依恋他,崇拜他;如果有人对她说这场恋爱早晚一定会结束,那在她来讲是不可想象的,而且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他走到她跟前,扶着她的肩膀,想跟她温存一下,说几句笑话。这时候他看见了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
他的头发已经开始花白了。他不由得感到奇怪:近几年来他变得这样苍老,这样难看了。他的手扶着的那个肩膀是温暖的,正在颤抖着的。他对这个生命感到怜悯,这个生命还这么温暖,这么美丽。可是大概已经临近开始凋谢、枯萎的地步,象他的生命一样了。她为什么这样爱他呢?他在女人们的心目中总是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她们爱他并不是爱他本人,而是爱一个由她们的想象所创造出来的、她们在生活里热切地追寻的人。后来她们发现自己错了,却仍旧爱他。她们跟他相好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幸福过。岁月如流,以往他认识过一些女人,跟她们相好过,后来分手了,然而他一次也没有爱过;把这种事情说成无论什么都可以,单单不能说是爱情。
直到现在,他的头发开始花白了,他才平生第一次认真地、真正地爱上一个女人。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和他相亲相爱,象是十分贴近的亲人,象是一对夫妇,象是知心的朋友。他们觉得他们的相遇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他们不懂为什么他已经娶了妻子,她也已经嫁了丈夫;他们仿佛是两只候鸟,一雌一雄,被人捉住,硬关在两只笼子里,分开生活似的。他们互相原谅他们过去所做过的自觉羞愧的事情,原谅目前所做的一切,感到他们的这种爱情把他们两个人都改变了。以前在忧伤的时候,他总是用他想得到的任何道理来安慰自己。可是现在,他顾不上什么道理了,他只是感到深深的怜悯,一心希望自己诚恳,温柔。……“别哭了,我的好人。”他说,“哭一会儿也就够了。……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想出一个什么办法来吧。”
后来他们商量了很久,谈到应该怎样做才能摆脱目前这种必须躲藏、欺骗、分居两地、很久不能相见的处境,应该怎样做才能从这种不堪忍受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呢?
“应该怎样做?应该怎样做呢?”他问,抱住头,“应该怎样做呢?”
似乎再过一会儿,答案就可以找到。到那时候,一种崭新的、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不过,两个人心里都明白:离着结束还很远很远,那最复杂、最艰难的道路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