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上
离火车出发仅剩下不到一刻钟,杏雨背着大件行李,拎着两个兜子,循着指示牌,在拥堵的人群里快速穿行。不时被挤到碰到,她嘴里说着对不起,脚步却一点儿都不敢放慢。
等找到剪票口时,剪票已经结束。剪票人员正收拾东西,准备关闭剪票口的栅栏。“还有人,还有人!”杏雨挥着车票冲上去,手里的行李滴里哐啷的。
“早干嘛去了,马上就要开车了!”剪票人员有些不满,早早地伸出剪票钳。
“对不起,对不起!”杏雨忙不迭地道着歉,一边递上车票。
“是去鹏城的啊?”剪票人员未接车票,只是快速剪了一个小口。
“对,去鹏城!”杏雨急急地答。
进去后,杏雨沿着台阶飞快向下面的站台跑去,几乎是在最后一分种赶到车厢口。乘务员正取下车牌要关闭车厢门。
“是去鹏城的车吗!”杏雨喘着气问。
“对,快上来,马上开车了!”乘务员说着从杏雨手里拿过票。
“你的票不对呀?”乘务员翻看了一下车票,递还杏雨。
“不会吧,我买的就是去鹏城的票呀!”杏雨急忙接过票,买到票后她还一直没来得及看呢。
“北宁——交州”,车票写得清清楚楚,是到交州,不是鹏城。
“怎么会···”杏雨血涌上头,急得哑巴了。
“去售票处问问吧!当心,车要开了,离远点。”售票员说着就要关上车门。
“不,我不能误了这趟车!”杏雨一急,便跨步上车。
“你这人怎么回事!没票是不能上车的,上来了也要赶下去!”乘务员见杏雨竟强行上车,情急之下推她一把。杏雨背着行李立足不稳,一个趔趄。
“要不这样,我可以让你上车,但上来后要重新补一张到鹏城的票。”乘务员对自己刚才的
行为心生歉意,口气缓和了些,“车上硬座票还有,卧铺票也有几张···”
“我这张错票能退吗?”杏雨急切地问。
“只能废掉了,列车上不办理退票手续,退票要去车站的退票窗口。”
杏雨一时陷入两难。上去吧,这张高价票就算白买了,再补票的话身上的钱也不一定够;不上去吧,找工面试的事说不定就误了。
这时,一声铃响,火车马上要启动了。
“到底上不上来,快点想好!火车是不等人的!”乘务员见杏雨踌躇不前,又变得不耐烦了。
“我···”杏雨还是拿不定主意。
“你站在那儿慢慢想吧!”乘务员砰地关上了车厢门。
很快,一声汽笛长鸣,伴着节奏迅速加快的铿锵声,火车出站了。杏雨背着行李拎着兜子,傻子似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久才缓过神来,蹲在地上开始抽泣。
“丫头,误了这趟车,还有下一趟呢!”一位推着车在站台上售货的老伯,刚才一幕都看在眼里,过来安慰她。杏雨忍住哭泣,把自己的遭遇说给老伯听。
“看来你是上当了,不过这票贩子还不算太坏,他手头没有去鹏程的票,毕竟给了你一张去
交州的票。”老伯说。
“可刚才乘务员说车上还有位置呢。”杏雨不解地问。
“这趟发往鹏城的车是北宁始发,车站预留了不少票给关系户,有些票最终没能用上;还有很多票掌握在票贩子手里,他们高价卖不完,就会有剩票;当然亏不着票贩子,他们还可以通过关系把票退给车站。”
怪不得售票员说没票了,而乘务员说还有。可现在是出站退票,还是先坐车去交州,再转车去鹏城呢?杏雨请教老伯。
“你最好不要出站,你的票已经剪过了,能不能退还是个问题。更何况现在车票非常难买,出去再排队,买到明天的票希望也不大。我建议你还是等这趟去交州的车吧,反正只有两个多小时了。等到了交州,再买票坐车去鹏城。这两个城市离得很紧,买不到火车票,还可以坐长途车。”
“谢谢伯伯,那我就等这趟去交州的火车吧。”杏雨说。
“不过你这趟车是春运期间临时加开的,又是过路车,肯定是非常挤了。”老伯补充说。
“只要能上去,挤些没关系。”杏雨说。
拿定主意,杏雨如获重释,才感觉到一阵阵饥饿。一大早从家里出发到现在,已经十六七个小时没吃东西了。杏雨把行李堆放在站台中间的柱脚边,先喝几口凉水,又拿出冷干粮吃起来。出发前,妈妈给她准备了几天的干粮。
“什么人?!”正吃得香甜,一声吆喝传来。
杏雨一个激灵,抬头望去,见一个身穿铁路制服的工作人员,正挺着将军肚迈着方步走过来。
“我在等去交州的火车。”杏雨急急咽下口里的东西,站起来解释。
“票呢?”工作人员不满地问。杏雨赶紧从口袋里掏出车票交给他。
“你是怎么进来的?”那人把拿票在手里翻看了一阵,上下打量着杏雨质问。杏雨只好把事情原由如实说了一遍。
“现在离这趟火车进站还有两个多小时,你必须出去,不许在站台逗留!”那个工作人员用皮鞋踢了踢杏雨的行李,下巴一扬,示意她赶快收拾东西走人。
“可是我的票已经剪过了呀,出去后还能进来吗?”杏雨一边收起东西,一边问。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你去问剪票人员吧。”工作人员不耐烦地说。
“到时候剪票员不让我进来怎么办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罗嗦,告诉你去问剪票人员!”
“我···”杏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是马主任吧,来来,抽支烟!”那位售货的老伯过来解围,他悄悄地把一盒烟塞到工作人员手里,“这是我老家的一个侄女,买错了票,您给行行方便吧!”老伯满脸堆笑。
“啊,啊,老丁呀,好说,好说。”那人马上换了脸色,把烟收进口袋里,头不回地去了。
“伯伯,你的烟···”杏雨感激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忙掏出几块钱要补偿老伯。
“快收起,快收起来。烟是我儿子过年时孝敬我的,这两天我戒烟了,正愁没地方处理它呢,这不派上用场了。”老伯和善地笑着,“我看你这孩子也没多大,这就出来打工啦!”老伯又问。
“我今年虚岁都十七啦,我同学的姐姐在鹏城打工,她们厂要招人。”
“一个人去呀?没找个伴?”
“同学的姐姐本来是要回来过年,带我一起去的,可她没买到回来的车票。”
“怎么不上学了?”
“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养家,妹妹弟弟都小···”
“你爸呢?”
“不在了。”提起这事,杏雨眼圈唰地红了。
老伯一声叹息,话说不下去了。
······
上火车
深夜,开往交州的临时列车慢吞吞地进站了。这趟发自东北、绿漆斑驳的列车,晚点了两个多小时。果然如卖货的老伯所言,这趟车挤得厉害。透过车窗望进去,车厢里人影密密麻麻,挤得如罐头里的沙丁鱼。杏雨背着行李,双手拎着兜子,夹在潮水般的人群里,高度紧张地排队等候上车。
车厢门刚一打开,里面的乘客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车下的乘客已经团团围了上来,把车厢门挤个水泄不通。乘务员打头,连推带搡打通一个缺口,车上的乘客才得以下车。车下的乘客个个虎视眈眈,都卯足了劲准备随时冲锋。最后一位下车的乘客动作慢了,刚挤到车厢门口,就被捷足先登的几人冲撞得连退几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望着车下黑压压的人群,才明白如果不拼全力挤下去的话,很可能会被带到下一站或更远的地方,他慌了神。
“我要下车,我要下车!”他喊叫着使劲往下冲。蜂拥的乘客压根不理这茬儿,依旧疯狂向上冲锋。他几次挤到了车厢口,几次被上行的人流给顶了回去。他开始高声吼,还是没人听他的。最后他绝望了,声竭力嘶地叫骂着做最后一击。他蓄积全身力量,一气挤到车厢口,凭借自身重力,竟脚不沾地地俯冲而下。刚冲上来就被卡在车厢口不能动弹的两位乘客,在他强大的攻势下败退到站台上,退势不衰,踉跄几步后倒地。其他乘客,也被他不下得车来誓不罢休的气势吓住了,一时停止了抢进。
可奇怪的是, 这位乘客依旧保持着俯冲而下的姿势,却挣不动了。原来他的背包带子挂在车厢门上,他还以为是拥挤的缘故,便不断加大挣扎的力度。他的背包终于被他的蛮力撕裂了,里面的水杯、茶点、各式杂物,争先恐后地滚出来,叮叮当当地掉到地上,滚到站台上、车轨上。背包里的一个塑料袋子也开裂了,里面装的金灿灿的小米,如瀑布般洒下。“可惜了儿,可惜了儿。”一位乘客看在眼里,惋惜地自言自语。
杏雨本来排在比较靠前的位置,但早在车厢门打开的一瞬间,队伍呼啦一下就分崩离析了。尽管有所防备,她还是一下子被搡到一边。每次好不容易挤到车门口,很快又被挤开。脚被踩得生痛,一个兜子因带子扯断掉在地上,被汹涌的人群踢来踢去。杏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兜子捞起来,抱在胸前,这更增加了她上车的难度。
杏雨最后一个上车,一上车就被堵在门道里,没法前进一步。如被塞进罐头瓶里,换口气都困难。因刚才的一场鏖战,杏雨的心脏仍在咚咚地跳,大冬天浑身都湿透了。等喘息定了,杏雨打开那个被踩得惨不忍睹的兜子,查看里东西的损坏程度:兜子已破,受损最严重的是干粮,仅剩下些渣渣,好在一些重要的物品没掉。
乘务员折腾好久,费尽力气才关上车门,连推带搡一路呵斥着挤回乘务室,砰一声关上门,再不出来。
第三节 过邯郸
悠远的汽笛声响起,列车出发了。车窗外璀璨的华灯、楼房建筑,开始缓缓倒退。很快,火车加速,外面一切都在飞驰,景象变得模糊了。等列车驶入空旷的原野,窗外变得漆黑一片,时有一两盏灯火闪过。偶尔,会听到一声凄厉的长鸣,迎面驶来的钢铁巨龙,挟裹着劲风,呼啸而过。
飞驰的列车,把杏雨越载越远,将把她送到陌生的异乡。这是杏雨平生第一次坐火车,刚上车时,忐忑的心情中还带着一丝新奇;不久,思乡的情绪慢慢从心底里漫上来。凌晨从家出发到深夜坐上火车,一直处于忙碌、焦急和等待之中,这种情绪还不甚明显。现在安顿下来了,思乡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浓烈。望着外面茫茫夜色,想起离去的爸爸,想起终日劳累的妈妈,想起年少懂事的妹妹和弟弟,想起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在列车上、在长夜里,杏雨暗暗流泪了。
这趟临时列车拥挤不说,停车还特频繁,有时是因为到站,有时是因为会车。每当有人下车,杏雨就得以朝里面挪动一步,把自己原来的位置让给新上来的乘客。过了许久,疲倦至极的杏雨,竟然紧靠着车厢壁,站着进入梦乡。杏雨梦到和妹妹弟弟一起,带着花狗花斑豹在海螺山上割草;又梦到被电子厂录用,坐在整洁宽敞的车间里工作。
突然,腿上的一阵疼痛把杏雨从梦中惊醒了。原来,一直站着睡的杏雨,不知何时滑倒,抱着行李蜷缩在过道上睡着了。火车刚刚到了冀南大站——邯郸站,乘务员急着开车门,朝杏雨喊了两声,不见反应,便用皮鞋踢醒她。
挨了一脚踢的杏雨一个激灵,睁开蒙胧的眼睛,愣怔片刻,才灵醒过来:自己已经离开家乡,坐在南去的火车上。她迅速抱起行李,站起身来,紧贴着车壁,以便腾出空间,方便乘客下车。
邯郸站下车的乘客较多,杏雨得以换位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但仍是站着,仍是一样拥挤。每当困乏得实在忍不住了,杏雨就或站或蹲,小睡一会儿。可这是无法睡稳的,每到一站,当乘客上下车时,杏雨就得经受一番折腾。
天亮以后,杏雨终于换到了车厢里。车厢里面更为拥挤不堪,甚至还不如原来的位置。乘客塞满了座位、塞满了过道。两人座挤着三、四个人,三人座挤着四、五个人,连两排座位之间的茶几上也坐了人,还有人躺到了座位底下。
车厢里除了乘客就是行李,行李架上、地板上,大包小包,满满当当。各种难闻的异味混杂在一起,充斥着这狭小拥挤、密不透风的空间。上厕所的、找水喝的,不断有人过往。可这些人总是着急而去,失望而回。车上甭说开水,连冷水也没有一滴,有人干脆坐在了取水池上。找水喝的乘客不死心,非要让坐在水池上的人起来,亲自查看一番。结果是把水龙头正转几圈、反转几圈,都挤不出一滴水来,才死心。厕所倒是每节车厢都有,但不知是何原因,有的总是处于锁闭状态,有的则挤进了乘客,总之很难找到一个能用的。有的乘客抱着行李,不知疲倦地挤过来挤过去,锲而不舍地寻找立足之地。每当有人经过,杏雨就不得不一只手把着椅背,偏着身,尽力保持着身体平衡让乘客通过。垃圾满地都是,淹了脚面,却从没有人打扫过一次,乘务人员也从未露过一面。
火车上唯一恪尽职守的是卖盒饭的服务员,推着小推车来回穿梭叫卖,杏雨深受其苦。当卖饭的小推车通过时,杏雨除了要闪身躲开,还要把行李拿起来抱在怀里。为此,每听到服务员的叫卖声传来时,杏雨就得早早地做好准备。饶是如此,还是无法避免小推车一次又一次碾到脚上,这不仅不能抱怨,还要遭受服务员的白眼和训斥。
近中午时,火车又在一个不该停的小站临时停车了。停车前火车紧急制动,一个大包从行李架上滚下来,砸在杏雨肩上,砸她一个趔趄。起初人们还以为只是一次会车,可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火车依旧岿然不动,似要长期驻扎下来。期间,小站附近的居民发现商机,备了热汤热饭以及土产小吃,涌到车下来叫卖。等得不耐烦的乘客,纷纷打开车窗买吃的买喝的;杏雨舍不得花这个钱,就一直忍着饥渴站着,饿极了就吞吃几口干粮渣渣。
一直等到傍晚时分,火车才好像从睡梦中苏醒,“咯噔”一声响上路了。已等得绝望的乘客松口气,这才有心思抱怨起来;而让杏雨最担心的,莫过于误了电子厂的招工日期。
第四节 父子俩
火车启动不久,从别的车厢挤过来两个民工,背着大包小包。在他们艰难穿过时,杏雨尽全力让出空间,二人顺势停在了杏雨身边。
这是父子二人。父亲四十多岁的模样,穿着靛青色臃肿的棉衣棉裤,棉衣的袖口处露出了发黄的棉花;儿子二十岁左右,穿着稍稍比父亲好一些,是一件半旧的草绿色军大衣。从父子二人絮絮叨叨的谈话中,杏雨知道他们因在工地看守摊位,没能回家过年;现在回家,是准备用打工挣的钱起一栋新房子,给儿子成亲用。
终于又熬过去大半天,卖盒饭的小推车经过最后一轮穿梭,停歇下来。夜渐渐深了,车厢暗了,嘈杂声渐渐平息了,乘客东倒西歪渐渐入睡。杏雨也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安安生生呆一会儿了。心里放松了,疲乏和睡意一起袭来。杏雨渐渐支撑不住,身不由己地滑倒在自己的行李上,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一阵悉悉簌簌的声响传入杏雨梦中。声响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持续好久不停歇,胸口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弹跳。杏雨一个激灵醒过来,抬眼一看,模模糊糊一个人影站在自己身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杏雨吃了一惊,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是个中年男子,拿着一把小剪刀,正下死眼盯着自己。
杏雨急忙摸了一下胸口装钱的地方,虽然硬硬的还在,却感到有些异样,那里已被剪开半指长的口子。
“是小偷!”杏雨一下子醒透了。她感到一阵恐慌,恐慌中又带着庆幸,小偷刚剪开一半,钱还未来得及偷走···杏雨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小偷。
“看什么看!”一个恼羞的声音低低地从另一个方向传过来。杏雨这才发现,小偷还有同伙,手里亮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凶狠的目光朝自己瞪过来。
杏雨心跳得厉害,似乎要冲出胸膛,但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瞄了一眼周围的乘客,大部分东倒西歪地沉睡着;有几个被吵醒的,都不敢吱声。离她最近的父子二人,靠着行李卷,歪着头打着鼾声,睡得正香。
“豁出去吧!大喊一声,也许惊醒的乘客会群起而上,把小偷制服!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小偷气急败坏狗急跳墙,扑过来给自己一刀!果真那样的话,就是给家里添个天大的麻烦!工没法打了,债没法还了,日子彻底没法过了!”
两种声音正在杏雨的脑海里激辩着,负责嘹望的小偷突然朝同伙说声走,两人便一前一后挤
往别的车厢。刚走出几步,拿刀子的小偷又折返回来,杏雨惊慌地抬头看,正跟他的目光短接。小偷剜了杏雨一眼,亮着刀子在杏雨面前晃,恶狠狠地威胁:“少多嘴!否则别怪刀子不长眼!”
等小偷走远了,杏雨站起来,一身的汗,双手也都汗湿!小偷走入别的车厢后,杏雨才敢行动,深一脚、浅一脚地从东倒西歪的人群中跨过,来到车厢顶头的乘务室,急急地敲响了门。
敲了很久门没开,乘务员大概是睡着了,杏雨接着又敲。终于,门开了一条缝儿,裹着棉大衣的女乘务员现身了。
“敲什么敲,深更半夜的!”也许被扰了好梦,睡眼惺忪的乘务员一脸怒气。
“车上有小偷!他们差点把我的钱偷走,幸亏···”杏雨急急地报告。
“钱没丢你还嚷嚷个啥?!”
“可他们会去偷别人呀?”
“有小偷找乘警!”没等杏雨把话说完,乘务员“砰”地一声把门摔上了,震得杏雨一哆嗦。
“可乘警在哪儿?”杏雨没有勇气再次敲门问了···她回到自己的位置,睁眼一直挨到天亮。庆幸的是,小偷并没有再来光顾。
火车到达下一站,民工父子也醒了。他们夜里睡得很死,根本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事。父子二人打着哈欠,早早地背起行李,准备下车。
“就要到家了!”儿子兴奋说。
“出去都两年了!你妈肯定又见老不少!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操劳!”父亲感慨说。
“等房子盖起来,爸你就别出来了。我也不小了,一人出来打工也能管好自己。”儿子说。
“到时候再看!”父亲答。
火车进站停稳,上下车的人很多,车厢里拥堵不堪。父子二人干脆打开车窗,儿子先从车窗跳下去,然后父亲把行李递给车下的儿子,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
过了一阵,警铃响起,火车又要启动了。恰在此时,刚下车的父子二人,竟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他们冲到车窗下,父亲跳着脚,舞乍着双手,拼命地喊叫。儿子则用拳头疯狂地擂击车窗!由于隔着玻璃,只见他们的嘴动,却听不清他们在喊叫什么!靠近窗口的乘客还以为他们落下了行李,便打开车窗,这才听清父子二人前言不搭后语的喊叫——原来他们身上的钱在车上被偷光了!就在此时,列车也徐徐启动了!
听了这话,杏雨心里一震,才明白小偷对自己动手之前,已掏光了父子二人身上的钱!而那时,父子二人也许正做盖新房、娶媳妇的美梦!望着车窗外面如死灰的父子二人,杏雨心如刀割,比自己丢了钱还要难受!列车开始加速,绝望的民工儿子还死命地把着车窗,跟随着火车跑动,似乎想把火车留住!最后,还是父亲用力拉开了不要命的儿子,父子二人一起瘫坐在了站台上!
天已大亮,横七竖八睡了一夜的乘客,都醒了过来,车厢里恢复了白日里的嘈杂。整整一个上午,杏雨都在发呆。想着钱被偷光的民工父子,想着他们辛辛苦苦打工两年挣的血汗钱,一夜之间丢个精光,盖新房子娶媳妇的计划也随之泡汤,杏雨心里难过得要死。早知如此,自己当时拼了命也该抓小偷的···直到下午,杏雨才缓过一点劲来。
交州站前
经过近三天三夜的颠簸,杏雨终于到达终点站——交州。交州南接大海,夏长冬暖,瓜果四季飘香。苏学士曾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随着中国制造业的迅速崛起,交州及其所在的三角洲区域,成长为全国甚至全球最大的劳动力集中地。成百上千万的打工仔、打工妹们,从贫苦的家乡涌到这里讨生活。
这个三角洲的门户——交州火车站,当时的治安颇为糟糕。初次到达交州的外乡人,十有八九会在这里遇到麻烦:或被骗、或被偷、或被劫、或被殴;有经验的人在出站前就准备好几张钞票,遇到情况赶紧撒钱免灾。
杏雨也不例外,刚下车出站,还未辨清东南西北,就被一拥而上的几个喽罗洗劫个干净。杏雨原计划出站后直奔售票厅买票去鹏城,或许还能赶上电子厂最后一波的招聘,现在这个计划全被打乱。她不但行李被抢,还强遭搜身,衬衣口袋里的钱都被掏空了,只剩下裤子口袋里一块多的零用钱。那张好不容易办到的边防证,也被抢走了;不幸中的万幸:被抢时,杏雨一直把身份证死死抓在手里,没被抢走;车票掉落在地,抢劫者对它没有兴趣。杏雨没想到,这两样东西不久便成了她的救命符。
哭过一阵儿,冷静下来之后,杏雨又幸运地找回了自己的行李包。大概抢劫者发现里面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就随手丢在了附近;然而,这个包对杏雨来说至关重要,里面装着生活用品、换洗衣服,还有一条毛毯。这个毛毯有年头了,部队发的,是爷爷牺牲后的遗物。毛毯质量很好,用了几十年,仍然没有破,算是家里唯一件比较值钱的东西。杏雨出来打工,妈妈特地给她带上了。
买票的钱没了,更糟的是没了边防证,鹏城肯定是去不成了;即使能去,电子厂的招聘大概也已结束。天色已晚,又下起了小雨,霓虹灯在水汽中迷茫地闪烁。举目无亲的杏雨,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望着穿梭不息的车流,犹如一只断桅的小舟,孤零零地漂浮在茫茫无际的大海里,无助、无奈、无望!
浓郁的乡愁如海潮般漫上心头!回家去?漫说囊中羞涩,就算有钱买票也不能回去!本来就欠下了太多的债,为筹集自己的路费,家里几乎都砸骨头熬油了!秋天收下的柿子、红枣、黑枣全都卖了;打下的粮食除了留下口粮和种子,也粜干净了!秋后,妈妈一人拉起以前和爸爸一起采石、卖石用的板车,到镇上的陶瓷厂批发陶瓷器,天天沿着山路走村串乡地叫卖。送自己出来打工,实在是太不易了,怎能一遇困难就打退堂鼓呢?
杏雨不时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不知道今晚栖身何处。因害怕再次遭遇抢劫,火车站是不敢回去了,可又不敢走得太远。最后,杏雨决定就近找个地方,熬过这个晚上,等天亮后再做打算。寻来寻去,杏雨找到一座立交桥,桥下聚集了一群人在避雨,不少人还带着大包小包,看样子跟自己一样,都是从乡下初来的打工者。
杏雨寻了处干燥的地方放下行李。跻身在这些素不相识的打工者之间,听着他们的南腔北调,杏雨感到亲切而踏实。暂时安顿下来,才感到又饥又渴。吃些已剩不多的干粮渣渣,喝几口水,杏雨背靠着行李,头抵在膝盖上,沉沉睡了过去。
“查证的来了!”一声大喊,惊醒了入睡没多久的杏雨。桥下露宿的人群顿时炸了营,仓皇四散而逃。杏雨下意识地跟着要跑,但已经太晚了!除了几个手脚利索的侥幸逃脱外,大部分人被围在了桥下。治安人员叫人们都蹲下,逐个听候检查。证件齐全者可走人;证件不齐者,需交纳一笔罚金方可走人;没有任何证件者或交不起罚金者,就要被送往收容所再行处理。
轮到杏雨,她紧张得嘴唇发白,心悬到了嗓子眼。她用汗湿的手把车票递给治安人员,一边解释自己是刚到交州的,暂住证还没有来得及办理。治安人员接过车票查看,又叫杏雨拿出身份证来验看,都没查出任何问题,才告诉她可以走了。
杏雨如蒙大赦,庆幸身份证没被偷走,庆幸火车票没有丢掉。这多亏了会娟在信里的叮嘱:下车后一定要保留好车票,在办好暂住证之前,火车票可以管三天。治安检查结束,有十多个人被带去收容所;余下的宁可到街头淋雨,也不敢在这是非之地呆下去了。立交桥下显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些垃圾,还有几只丢弃的鞋子。杏雨躲过这一劫,却在心底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从此一见到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就会莫名地紧张害怕。
在雨里淋了好一会儿,别无办法,杏雨只好硬着头皮回到火车站的售票大厅,心惊胆战地熬过一晚。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日子,阳光照在杏雨身上,可透不进心里。眼下的她,急需拿到暂住证;车票的三天暂住功能很快会失效,到时候,自己就成了随时会被收容的盲流了。可在交州,杏雨既没有亲戚朋友担保,也没钱去住出租屋,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一份工,由雇主出证明信,才能拿到暂住证。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杏雨跟时间赛跑,不知跑了多少路,问了多少家餐馆、小店、理发馆,皆碰壁。杏雨还几次碰到找工中介,但都要求先交一笔钱。可杏雨身上只有不到两块钱,根本不够······
到交州已经是第四天了,车票已经失去暂住功能。此时的杏雨,陷入了一种两难境地:没有暂住证,便没法光明正大地找工;找不到工,便没法办理暂住证。如何解开这个死结,杏雨想破了头,仍是一筹莫展。
在白天,杏雨要以提防查证的治安人员为主。她一天里几次遭遇险情,亲眼看到治安人员带走了几个没有暂住证的打工仔。幸亏她溜得快,都躲过去了。等到夜幕降临之后,杏雨才敢在夜色的掩护下,偷偷摸摸地找工。到了深夜,就硬着头皮回到火车站候车室,找个角落迷糊上几个小时。
干粮渣渣已经吃完,越来越旺的饥火让杏雨几乎出现幻觉。一个上午,杏雨在街头警惕地彷徨着,一转身,一个大沿帽猛然出现在眼前。她第一个反应是遇上了治安人员,吓得周身血液瞬间凝固。跑是来不及了,想跳进地缝儿里眼前却没有一条···杏雨低着头一动不敢动,做好了束手就擒的准备——可大沿帽并没有采取行动,而是径直走开了。惊魂未定的杏雨抬眼偷看,原来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穿了一身仿公安制服而已。穿制服的小孩子跟着妈妈走远了,杏雨兀自心跳个不停。
一笔外快
虚惊一场过去,饥火又袭来,脑门上、手心手背都是汗。旁边就是一个饭摊,黄灿灿的油条,还有粘稠、香甜的大米粥。这家常便饭,对杏雨诱惑太大了。
注意到在摊子前徘徊的杏雨,摊主热情地招呼她坐下,说快收摊了,打八折。杏雨一咬牙,要了一根油条和一碗稀饭,身上的钱将将够。摊主说先吃饭后交钱。杏雨自己盛了稀饭,在稀饭拌了些免费的咸菜,就着油条,在油腻污黑的小桌旁香甜地吃了起来。
一根两油条一碗稀饭,对饿了几天的杏雨来说,只是个小半饱;但她很快恢复了力气,人也精神了许多。杏雨擦着额头的汗,伸手到衣袋里掏钱,可衣袋里竟是空空如也!
钱呢?一块多钱居然不翼而飞了!杏雨瞬间陷入巨大的慌乱中,随之又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强压着惊慌,怀着侥幸心理,手忙脚乱地在衣袋里翻找——可是翻遍了全身,仍是一分钱都没有!
杏雨僵住了,心咚咚跳着,连周围的嘈杂声都听不真切了。钱是在哪儿丢了?还是被人偷了?杏雨突然记起,刚才遇见戴大沿帽的孩子时,有人碰了自己一下,当时只顾着紧张害怕,就放松了对小偷的警惕!钱很可能是在那个时候被掏走的!
钱是怎样丢的都不重要了,眼下最要紧的是饭钱怎么办?杏雨偷眼瞄了一下摊主,摊主正招呼其他的顾客,似乎没有留意她。跟摊主解释,他会相信吗?要不然留下什么东西作抵押,等以后挣到钱了再回来付账?可自己身上并无任何值钱的东西。
杏雨感到万分懊恼!为什么吃饭之前没先查看一下口袋里的钱呢?摊主会不会以为自己是骗子,是来吃白食的?万一摊主把自己交给治安人员,那可就糟透了!想到这里,杏雨感到巨大的危险正朝自己逼过来!
“小妹,缺钱花了?”旁边一个吃早饭的人,注意到了她的窘况。
“我···”杏雨抬头一看,是一个头戴遮阳帽的陌生人,四十多岁年纪,样子很和善,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一分钱难倒男子汉,何况一个小姑娘!这个滋味我尝过,饭钱我替你垫上啦!”说罢,那人便替杏雨付了钱。
“叔叔···”杏雨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哦,叫我金叔叔好了,叫阿金也行——如果急需用钱,我能帮到你。”
“您需要帮工吗?”杏雨察言观色,感觉他没有歹意,便小心问。
“跟我走一遭,马上就能挣到钱,给现金!”
“是吗?去哪儿?”
“跟我走,一会儿就知道了。”
“···我不去!”杏雨迟疑了一下,突然悟到什么。
“小妹,你想哪儿去了!你看我像是歹人吗?我也有一个女儿,将心比心,我也不会叫你去干丢人的事。”
“那是?”杏雨更加疑惑了。
“走,我们一边谈,保证亏不着你!”中年人摆了一下右手,朝一边的巷子里走去;杏雨虽然心里忐忑,却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后面。
到了巷子深处人少的地方,这位叫阿金的中年人给杏雨讲了实情——是带杏雨去献血。献血后马上就可得到补助二百元,阿金只抽取五十元中介费,剩下一百五十元全归杏雨。杏雨一听是献血,当天就能拿到梦寐以求的一笔钱,不禁喜出望外;但她很快又陷入犹豫,因为上学时生理卫生课上讲过献血知识,她记得献血者要年满十八周岁,还要提前吃好睡好休息好。自己虚岁才十七,这些天来一直是流浪街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就这个身体状况能献血吗?
阿金见杏雨乍喜之下又犹豫了,便用自己从血站学来的知识,一步步开导她:一年献血一次没有危害:献血后损失的水分矿物质一两个小时即可恢复,白蛋白也只需要一两天;红细胞慢些,最多两周也就补齐了;此外,献血还有一个好处,可以促进骨髓的造血功能。
献血对身体有好处还是有坏处,对杏雨来说并不重要,她担心的是献血过程中身体会不会出状况。但目前身无分文,又无暂住证,献血是唯一的出路。
血站不远不近,他们选择走路过去,阿金帮杏雨拎了行李。一路上,阿金讲起自己的女儿,说她跟杏雨年纪差不多,去年刚送到国外留学。
这个鼓动杏雨献血的阿金,干这一行已有好几年了。他没事的时候就在街上转悠,专门搜寻落魄的打工仔、打工妹,引导他们去血站卖血,十有九成!卖血的钱,卖血者拿大头,他拿小头,今天杏雨便成了她的目标。
阿金以前干过出租、摆过小吃摊,着实挣了些钱,后来又把钱全亏在了股市里。阿金一直在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一次在酒桌上,阿金一位在国企上班的亲戚谈起一件叫他犯愁的事,这家企业的义务献血指标,年年完不成;作为主管这件事的政工干部,他觉得脸上很无光。
阿金虽然没有干过正职,但精通世情,听亲戚为此事犯难,想了想说让他试一试。于是阿金从这个亲戚那里要了一沓表格,到街上寻找急需用钱的打工者来替名献血,他则从中抽取中介费。阿金起初还担心找不到人,谁知那些因找不到工作而为生计发愁的民工竟趋之若鹜,挣着抢着要跟阿金去献血,几十个指标几天就完成了。这不仅解决了亲戚工作中的难题,阿金自己也赚了几千块。数着一大叠来之颇易的钞票,阿金心里乐开了花。但精明的阿金并没有就此打住,他从中看到了巨大的商机,准备把这件事作为一件长期的事业来运营。在没有义务献血指标需要完成的时候,他就直接去拉缺钱的民工到血站卖血。这一块的潜在市场更大,只要肯花时间,几乎每天都能拉到生意。几年血头当下来,阿金用挣来的钱盖了小楼,买了轿车,还送自己的女儿去澳洲留学。
阿金大包大揽,顺利办好了杏雨所有的献血手续。他跟血站的工作人员都很熟,跟这个打招呼,跟那个开玩笑。开始抽血了,杏雨起初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适,渐渐地感到有些晕眩,急忙强摄心神稳住了。
终于拿到了梦寐以求的一笔钱,这是杏雨离开家乡外出打工的第一笔收入。一百五十块,对杏雨而言,是个很大的数目。以前在家里也挣过钱,卖草药、卖鸡蛋,每次不过块儿八角,至多也就是十块二十块的,现在一次就是上百块!杏雨手里攥着这沓钞票,心里踏实多了,犹如在大海里漂流挣扎多日、精疲力竭的人,幸运地遇到了一根可以攀附歇息的浮木。
阿金也拿到了他应得的五十块钱佣金。在杏雨的坚持下,他收下了垫付的早饭钱。阿金给了杏雨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呼机号码,嘱咐杏雨什么时候缺钱了,或有朋友老乡需要帮助,就给他打传呼。杏雨接过名片收好,不住地称谢。
还有一个惊喜:阿金告诉杏雨,他知道两则招工信息,一家是鞋店,一家是餐馆。这信息太珍贵了!因深怕错失机会,杏雨向阿金详细问了地址和路线。
北方餐馆
因为鞋店离得近,杏雨决定先去那里碰运气,到了后才知道招工已结束。杏雨不敢耽误,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餐馆。先坐公共汽车后步行,一路冤枉路没少走,还要小心地避开治安人员的盘查。等终于看到这家位于巷子深处、名为“北方餐馆”的小饭馆时,已是晚上。招聘广告还在,橱窗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一行字:“招厨房帮工一名,待遇面议。”看到这则招工启事,杏雨心里一阵欣喜。在饭馆门口,她放下行李,整了整衣服和头发,稳稳神,才背起行李,掀开帘子轻敲饭馆的门。
饭馆的门本来就是开着的,一个服务员过来把杏雨迎进去,起初还以为来了顾客,诧异她为什么不直接进来。等明白杏雨的来意后,服务员让杏雨等一下,便去里间找老板。
饭馆的铺面不大,只有七八张桌子,坐满了吃饭的客人。不一会儿,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人出来了,把杏雨带进里间问话。原来,饭馆里有一个帮工年前请假回家,一直没有回来,店里忙不过来,要招一名临时厨房帮工。老板娘听了杏雨的情况,又要了身份证看了,表示可以留下她。饭馆管吃,如果没有住的地方,就在饭馆里凑合也行,住宿费从工资里扣除。
能找到事做,对流浪了几日的杏雨来说,已属求之不得;管吃还能提供住的地方,则更是意外之喜。放下行李之后,还没等吩咐,杏雨就主动要求干活。老板娘把她交给后台操作间的厨师,简单交代两句便去了。
比起门面,后面操作间更显拥挤、脏乱。水汽蒸腾、油烟呛人,从外间收进来的碗筷杂乱地堆在水池里,装着鱼肉和蔬菜的大盆小盆随意摊在地上。一个老式冰箱在墙角呜呜地叫着。地面油腻污黑,一片污水让杏雨滑了一跤。
跟北方人早睡早起的习惯不同,交州人喜欢吃宵夜、过夜生活。才八点多钟,饭馆正是忙碌的时候。外间的服务员不断进来催菜,两名厨师在灶台边一刻不得闲,根本顾不上搭理杏雨。
杏雨顾不上饥渴,挽起袖子,就开始洗碗。杏雨从小做惯了家务,洗刷碗筷自是轻车熟路,不大一会儿,水池里堆满的碗筷就见底了。杏雨擦一把额头的汗水,又开始扫地拖地、择菜洗菜。同时,用过的碗筷又源源不断地送进来。
一直忙到凌晨两点钟,饭馆才打烊,然后才是饭馆雇工的吃饭时间。杏雨在这里吃的第一餐是面条。此时的杏雨已经累到了极限,只要闭眼就能马上睡过去。她端着饭碗的左手微微抖动着,右手连筷子都几乎捉不稳了。
杏雨休息的地方安排在操作间的一个角落里。一块本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木板,把杂物挪开,就成了杏雨夜间休息的铺位。这块木板比单人床还略窄,旁边堆放着一袋袋大米、面粉和其它杂货,可以稍稍把杏雨的床挡住一些,形成一个隔离的小空间。杏雨合衣倒在床上,身都没翻一个,就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半夜里,杏雨一个翻身滚到了地上。好在木板垫得不算高,没有摔疼,却把她吓了一跳。原来,这张木板支得不够平,外侧有些朝下倾斜。睡在上面,需要用力把身体贴在木板上,否则就有可能滚落到地上。杏雨长了教训,从此睡觉的时候,便把身体紧紧贴住木板,以增大身体和床板之间的摩擦力。
第二天,杏雨有机会和厨师说话,了解到这家饭馆的一些情况。这家小饭馆是夫妻店,经营北方风味的炒菜、炖菜,还有水饺、面条之类的家常便饭。店主夫妇是从北方来的,两口子在这里打拼已有十几年了。厨师建议杏雨赶紧去办暂住证,否则出门随时有危险。
在北方餐馆,杏雨天天从早上九点多一直忙到午夜。十几天过去,老板对杏雨的表现很满意,表扬了她,还提前给她发了十块钱的零花;并鼓励她好好干,说到正式发工资时会另有奖励。
接下来,由北方餐馆出证明信,杏雨按照厨师的指点,办好了暂住证。她本来计划办好证后,把献血所得的钱寄钱回家,没想到暂住证还挺贵,一次就把这些钱花完了。幸亏有餐馆提前发的十块钱零花,否则她会再次身无分文。
杏雨早就急着写封家信了,还有要把自己的情况尽快告诉鹏城的王会娟。在家信里,杏雨报了平安,并说因故没能去鹏城找会娟,但被抢劫的事只字未提;在给会娟的信中,杏雨讲述了自己在北宁买错票,以及到交州下车后被抢的经过,并对未能把情况及时告诉会娟表达了深深的歉意。
餐馆后台操作间里有一台老式录音机,整天拿同一盘歌曲磁带来回放,而杏雨最爱听的就是一曲《故乡》:“在那静静的黑夜里,故乡啊故乡,我想起她。在那悠悠的小河畔,故乡啊故乡,我想起她。故乡,我亲爱的故乡,高山青、绿水长,长相忆,永难忘···”在歌声中,杏雨一边手脚不停地忙碌着,一边追忆着家乡石涧村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海螺山、五指崖、东坡、北山,碧波荡漾的双龙潭,流水潺潺的清水溪,开满野花的山间小路,绵延起伏至天际的山岭···杏雨更会想起妈妈、想起妹妹和弟弟;想起亲戚乡邻、同学伙伴,还有自家小院,小院里简陋的猪栏鸡舍,古朴的碾房、水井,水井旁的青桐树、槐树···这一切虽然相隔千山万水,但在杏雨心里,却比以往更为亲近,印象更为清晰,时不时浮现在心里,是叫人那样地思念和牵挂。歌声中,杏雨黑黑的眼睛里常常噙满着泪水,忍不住时就偷偷抬起胳膊擦一把···“若解化身千万亿,散上峰头望故乡。”可杏雨没有化身千万亿的本领,家乡只有去梦里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