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灶(十)倩姐
廖风出了艾米莉的公寓楼,漫无目的地在纽约曼哈顿的街上走着。天渐渐暗了下来,淅淅沥沥的下起了秋雨。他漠然地随着稀稀落落的人流进了地下的地铁站。突然的变故,加上感冒的头晕目眩,让廖风有点不知所措。他靠在地铁内的栅栏外,看到对面一个流浪汉无精打采地席地靠墙而坐,他低着头,暗灰色的头发长长的、已经结成了一绺一绺,遮住了他的脸,应该很久没有洗澡了。他的前面是个乞讨的瓷碗,旁边则是一个装满他所有家什的简易购物小推车。流浪汉本人和他的一切都又脏又旧,但瓷碗却新的发亮,里面有几张卷曲的绿的发黑的一美元钞票。廖风注意到那个碗是唐人街常见的白底蓝色碎花的瓷碗。
搬到艾米莉的公寓后,廖风每天上实验室或是上班都要在这里坐地铁。他以前从没有觉得还有这个流浪汉在这里存在,今天突然意识到其实此人每天都在此处。这时那个流浪汉突然抬起头,警惕地、十分不友好地看着闯入自己领地的这个亚洲男子,大声吼道:”Hi Bro!”。廖风被这样的目光一扫,又被这个乞丐称为哥们儿,他的眼泪瞬间涌到眼眶,他对自己说:“廖风,你个傻逼,混到今天,也不就是个无家可归的要饭的!”。想到家,他第一想到的不是他在中国的家,而是艾米莉,他感到被玩弄的羞耻。继而他才想到了妻子聂曦文和儿子德华,他感到深深的罪恶。羞耻和罪恶感,让他觉得需要赶紧逃开。他从裤子后口袋哆哆嗦嗦地抽出钱包,掏出Metrocard,准备上地铁。华人总是在钱包里放些永远不舍得花的现金,廖风也是如此。他看到钱包里那些钱,愣了一下,然后抽出了一张百元的大钞,弯腰放入乞丐前面的破碗中。
廖风和其他当时出国的大多数中国人一样,非常节俭,从不肯多花一分钱。见到讨饭的、或是街头卖艺的,哪怕是自己的国人,哪怕是演奏的曲目让自己泪糊眼眶,他也只是把自己的掌声拍到手红,但绝不肯施舍一分钱。但今天不同,他竟然给了这个陌生的乞丐一张百元大钞,那可是一千多人民币啊。廖风这样做,似乎不仅仅是对流浪汉的同情,是对自己的怜悯,他要一种救赎,钱就是最好的救赎符号。不是中国老话说,破财免灾。人类就是这样,往往会牺牲一种平时认为珍贵的东西,来表现自己对另一种东西更加珍惜,即使两种东西并没有实质性的联系。
流浪汉看到一张百元的美钞飘飘忽忽落入,赶紧弯腰把那张钞票攥在手里,好像不这样,有人就会来抢。他抬起头,满是眼屎的眼睛眯成一处,对着廖风,咧嘴笑了起来。他的牙齿竟然雪白,脏乎乎的瘦脸显得那口白牙亮得有些瘆人。廖风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急急忙忙奔向地铁刷票的栅栏,这是正好有一辆地铁进站,廖风想都没想就上了地铁。
已经八点多了,地铁高峰已经散去。在外边受了凉,突然进入暖烘烘的地铁,廖风混混欲睡。不久他就惯性地在某站下来车,从地下走到地上,雨还没有停,但已经小了许多。廖风漫无目地走着走着,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他打工的餐馆。天彻底黑了下来,餐馆的落地窗透出一股暖暖的黄色。在晦暗肮脏湿冷街道上对廖风自有一股新引力。餐馆人里就有两个客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吃面,没有一个招待,想必都在后厨帮忙打扫卫生,老板娘倩姐在收银台正低头算账。
廖风推门而入,倩姐抬起头,看着失魂落魄的廖风一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口,她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中的账本对廖风说:“喔呦,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回家休息的吗?”
廖风抿着嘴不说话,他不知怎么回答,他径直走到近门口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眼睛空洞地望着墙壁。
倩姐从前台一扭一扭地走过来。当她走进廖风时,她觉得廖风出了事情,她加快了脚步赶到廖风身边。只见廖风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一直流到他的白色的衬衣上。衬衣还是那件今天上班是穿的那件,衬衣已经被雨水浸湿,成了半透明色,里面的白色背心也清晰可见,它们都仅仅贴在廖风的身上。裤子也是湿湿地齷瘪在大腿、小腿和臀部,皮鞋下已经有不少的积水,都是从廖风的身上淌下的。再看廖风的脸,目光呆滞,蜡黄的脸上不正常的显出一片潮红。倩姐知道,廖风在发烧,她赶紧抓起餐桌上的一叠餐巾纸递给廖风问:“ 被抢了?”
廖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倩姐,我今晚可以在这里睡一晚吗?”
倩姐楞了一下,心想,难道他被鬼婆赶了出来。
倩姐:“店里没有床,也没有被褥啊?”
廖风有气无力地说:“那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廖风这才觉得他今晚真得走投无路了,他眼眶再一次湿了,泪水和着雨水流了下来。
倩姐看不得男人哭,她也不顾廖风身上的雨水,上前抱住廖风的头,把它靠在自己的腰上:“要死了呀,廖风,你的头好烫!被女朋友甩啦?我去给你搞点热水来。”
倩姐转身去后厨倒开水。
廖风感到精疲力竭,倩姐的一番话,让廖风突然像孩子一样委屈的大哭起来,他俯身趴在桌子上,两手抱头,肩头随着抽泣一耸一耸的。
端着一杯热水回来的倩姐看到平时木讷少言的这个西北汉子,被情爱搞得如此伤筋动骨,她的眼眶也湿了,没想到廖风竟然是如此重感情的男人。
女人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样生活的塑造,她们的内心深处一直会有一汪永远不变的湖泊,用来积蓄她们的眼泪。无论是自己的爱情或是别人的爱情一定会吹动那潭湖水。如果故事够深情或是够悲伤,不管怎样不合逻辑或是狗血的情节,那个湖泊总是能从她们的眼睛里决堤。
当时的倩姐就是这样,她在廖风因为抽泣而耸动的肩头,看到了一个深情而且悲伤的情爱故事,尽管她不知道细节。
她哭了,眼泪让她和廖风突然拉近了距离,似乎是同病相怜的一对姐弟。
倩姐抽泣地说:“别哭了,廖风。姐也是死过一次的人,姐知道什么叫伤心欲绝。没什么大不了的啦,今晚就住姐家!”
那晚,廖风不记得是如何跟着倩姐到了她的公寓,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多了。
倩姐住在一个两卧两卫的老式公寓里。这是马来老板买的投资房,专门出租用,当然也等着公寓升值带来的红利。倩姐住在有单独卫生间的主卧,次卧是个年轻的台湾女留学生,客厅用板子隔了起来,再装个简易的门,也成了一个卧室,一个大陆来的三十多岁的年轻女访问学者住在这里。三人公用一个厨房。马来老板自从和倩姐勾搭上,就想办法把主卧的租客赶了出去,让倩姐住进来。他不要倩姐付租金,但倩姐坚持付,马来老板拧不过这个徐娘半老的上海女人,就勉强收了租金,但却把租金想办法给倩姐买成礼物或是其他生活用品。马来老板一周会来住几晚,但从来不带倩姐去他在皇后区的独立屋。这几周,马来老板去了加州儿子那里看孙子,要到十月初才能回来。
廖风睁开眼,看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的沙发床上,对面是另一张双人床,纯白色的被褥和枕头胡乱的散在床上。他隐隐约约想起了昨晚的事情,这时卧室的门被推开,已经化好妆的倩姐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
倩姐语速很快地对廖风说:“起来了,我不能多说了,要去给餐馆近货,我煮了粥,放在厨房的台子上,刚刚给你写了便条,你自己看吧。”
说完她顺手轻轻关上卧室的门。廖风听到高跟鞋哒哒哒快速地敲着地板,又是开门关门,然后那脚步声闷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小,室内又渐渐的安静下来。
到底是年轻,一夜的休息让廖风感觉好了许多,但头还是昏昏沉沉。他发现自己穿着一件陌生的睡衣睡裤,廖风一贯都是光膀子加上三角内裤睡觉,没有穿睡衣睡裤的习惯。这身衣服,加上似乎还在他的耳边盘旋着的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让廖风感觉恍如隔世。
他半坐起来,身在靠在墙上,慢慢想起了昨晚的一切,想起了艾米莉,想起了赵凯文,想起了地铁里的那个乞丐,想起了昨夜的凄冷,想起了自己抱着倩姐痛哭。悲伤的情绪再一次袭来,廖风感到撕心裂肺,他又哭了,他蜷曲身体把头埋在被子上尽情的哭泣。这是廖风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地痛哭。一个人在自以为爱得最甜蜜的时候,却被对方突然背叛和抛弃,这比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还要悲痛的更多。
哭了一阵,廖风有了强烈的饥饿感。他抹了抹眼泪,起身走出卧室,找到厨房,看到台子上一个小胡椒瓶压着一张A4纸。上边写着几行非常娟秀的字:
廖风,黑色双耳锅里是鸡粥,不粘锅里是煎好的两个荷包蛋,我去餐馆了,很晚才能回来。你好好休息,今天别去上班了。
落款是沈芸倩。
这是廖风第一次知道倩姐原来大名叫沈芸倩。
廖风在厨房的小餐桌吃完早饭,心情好了不少。收拾完碗筷,他回到卧室,才仔细打量倩姐的卧室。卧室家具简单,一张双人床,两个床头柜,一个摊开的沙发床,一张书桌,一把办公的转椅。屋内很乱。两张床上的被子都是胡乱窝在一起。书桌上老式的大屁股显示器占了四分之一、键盘鼠标也占了四分之一,桌子的另一半全是中文的书籍杂志。电脑主机放在地板上,主机上也放了几本书。再看壁橱,门半开着,地上放着一个半开的黑色帆布大旅行箱,挂衣架上衣服已经满满腾腾。椅子靠背上摊着廖风的衣裤袜子和内裤,已经是干的了,应该是倩姐帮忙烘干的。廖风脱掉睡衣换上自己的衣裤,想起昨夜倩姐给自己换衣服,有点不好意思,但没有想到男女之事,他倒是觉得倩姐有点像自己的娘。他把睡衣拿起,用衣架挂在壁橱里,同时看到了壁橱的一角还有些男人的衣服。他意识到这是马来老板的。虽说廖风来自农村,但却喜欢整洁,他开始动手收拾房间,先把被子铺好,再把沙发床折叠成沙发,又在把散落在各处的书籍收拾起来摆整齐摞书桌上。一摞崭新的书引起了他的注意,书名是《情断第五大道》,作者是“水云青”。这本书足足有二三十本。廖风拿起一本,翻开看到扉页上有签名,是倩姐的笔迹。他再看作者介绍,他吃了一惊:原来倩姐是个作家,看来那个笔名是各取了倩姐全名“沈芸倩”的一个边旁。
收拾好房间,廖风心情几乎彻底平复了。无论生活如何戏剧化,但总是要继续下去。廖风给倩姐留了纸条就离开了公寓。纸条这样写:
姐,非常感谢您的收留。我决定离开纽约去雪城找我的中学同学。餐馆还没有付我的薪水,您留着,算是我对您的感谢,也算是买了您的书。后悔有期!落款: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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