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西北楼的门,自从看见德华,廖景的眼睛就再也没又离开过侄子一刻,好像是怕一眨眼,德华就又会消失,又会错过另一个若干年才会相见。上次见面是在北京机场送哥哥一家移民加拿大,那时德华十五岁,和廖景已经一般高了,虽然不胖,但脸上却圆圆的有些婴儿肥。厚厚的嘴唇上方,已经有了一层毛茸茸的胡须,淡淡的,稚气中又有一丝丝年轻男人的英气。但眼前的德华,足足比廖景高一头,圆脸已经被五年的岁月拉长了许多,点缀上面的是五六个大大小小的青春豆,颧骨似乎也凸了出来,让整个脸棱角分明起来,取代以前那种憨憨的灵气的是一丝沉郁和胆怯。但眉眼、鼻头和嘴巴还是廖景熟悉的样子。廖景疾走两步,像母亲一样拉着德华的手把他拥入怀中,头靠在侄子德华的单薄的肩膀上,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德华有些手无足措,笨手笨脚地抬起手想替姑姑擦泪。廖风从餐台上取了餐巾纸送到儿子手边,德华下意识地想接过来,但又突然把父亲地手厌恶地推开,直接用手姑姑拂去姑姑眼下大颗地泪珠,然后把手垂下在裤子上擦拭。
三人坐下。见儿子对自己冷若冰霜,妹妹只顾拉着德华的手啪啪落泪,廖风觉得气氛很是尴尬。于是他没有和妹妹和儿子商量,也没等服务生过来点餐,径直走到收银台要了三碗羊肉泡,一份凉皮和六串羊肉串。羊肉泡很快就上来了,但廖景和德华都没有动筷子,姑侄二人低声交谈。姑姑问一句,侄子答一句,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廖风则闷着头呼呼地吃他的泡馍。吃了一半,廖风的手机响了,是公司的电话。今天他请了假,但公司还是打电话给他,说明有急事。要是平常,廖风根本不会接,但现在他这般地被冷落,干脆就接了电话。他的上司问他能不能上网改一个Bug。廖风答应:”我正在外边吃饭,没带笔记本电脑。但我快吃完了,大约十分钟后我回家修改。“
廖风匆匆对廖景说:”公司有急事,我不能陪你们了。”
然后又转过头来对德华说 : “Edward, 吃完饭,开车带你姑姑回家好吗?”
德华不应声,仍然看着姑姑,似乎没有听见。廖风心里一阵抽搐,亲生儿子把自己当成了仇人。
廖景赶紧接上话说“哥,你放心,德华会送我回去的,你赶紧去工作吧。”
廖风扭头走开,出门开车回家。廖风回到家,母亲和父亲正在客厅里等着。他们也有一年没有见着孙子了,看着廖风只身回来,眼里尽是诧异。
母亲:”见着小华了?“
廖景:“嗯”
母亲:“娃瘦了嘛?他姑哪去咧?”
廖景摆摆手没好气说道:“我公司有急事先回来处理一下。一会他送廖景回来,你们自己看去”。
然后就进了家里的小书房,打开电脑那一刻,心里想,儿子是瘦了吗?我怎么一点没有什么印象。
廖风改完代码,传给公司,又打了电话给上司说明一下,刚完事,就听见车道上停车的声音,知道是儿子送他姑姑回来了。赶紧出门,母亲和父亲早已立在了门口。
德华把车停在车道,姑姑从副驾驶出来,儿子也下车和姑姑道别。廖风母亲上前拉住德华的左手,德华这才看到奶和爷。他愣了一下,用右手使劲狠狠地拨开奶奶的手。廖风见状,忍了一中午的气,突然爆发,骂道:“你个没人性的东西,连自己的婆也不认咧?”,上前就举手要去扇儿子耳光,眼看巴掌马上就要落下,被身后的父亲和赶过来的廖景双双拉住。德华趁机钻入车中,急急忙忙发动汽车,从车道快速退出,然后一脚油门开出好远。这时副驾驶的车门还敞开着,但德华没有停,就这样开着半边敞着门的车,像逃命一样急速驶离廖家。廖风、廖景、奶奶和爷爷愣在自家车道,看着德华的车屁股和尾灯,嘴巴都大大地张着,每个人心里都有各自的痛楚。
廖风长妹妹廖景十二岁,都属牛。把“长兄如父”放在廖风的身上再贴切不过了。廖风父母在生了廖风后,还生了两个儿子,但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一个算卦的人说,廖风的命太硬,名字也取得不好,这股”风“把他的弟弟都给刮跑了。算卦的还说,如果再有孩子,把孩子的名字和”风“连上,就不容易被吹走了。于是,当老廖夫妇又生了一个女儿时,就取名字“景”,和“风”搭成了“风景”。算卦的事,廖风听母亲流着泪说过,所以廖风对这个差了十二岁的妹妹,心里先有了一份歉疚,于是对妹妹格外好,小妹也格外贴着他的大哥。村里的人家大多都有五六个娃,廖家只有两个,算是人单力博。两个孩子经常受到邻居家的孩子的欺负。廖风生来性格温厚木讷,不善言辞,经常被别的孩子戏弄,廖风总是默默忍受。但如果那个孩子敢动他小妹一根毫毛,他是要拼命的。所以村上的人都知道廖风把妹妹看看比金子还宝贝,也就不敢惹这个小丫头。廖风在学校本分听话,记性又好,成绩一直不错。家里的土墙上都是他从小学开始的各种奖状。后来廖风考上大学在村里也是轰动一时。那时妹妹上小学一年级,脸上非常有光,她为哥哥感到自豪,也学着哥哥的样,读书很认真刻苦。
廖风大学毕业后留校,没过多久,就被系里的同事介绍对象,认识了前妻聂熙文。聂熙文的父亲聂元庆是学院马列教研室政治老师,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农村出身的廖风觉得高攀,惶惶然认为这个婚姻似乎不太可能,于是也没有特别用心。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十一月份,那时廖风刚工作了两个多月,当84级新生的辅导员,虽然仍然在大学,但位置不同了,以前是学生,现在被老师老师的叫着,尽管和刚入校的大学生年龄相差无几。但这样被叫了两个月,廖风似乎明显老成了许多。本来国字脸就有些黝黑,身材又是农村孩子特有的敦实,不擅与人打交道,所以不知如何使用表情,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二十二三岁的年龄显得像三四十岁。廖风已经不大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但在聂熙文心里,那次见面的场景像是刻在了脑子里,几十年来,那个记忆由甜蜜慢慢变成了苦涩,再有苦涩变成了折磨,最终变成了一道伤痕,时时让聂熙文痛得、悔得只有抽搐一下臃肿的身体才能稍微缓解片刻。
聂熙文小学毕业那年,母亲得了乳腺癌,后期。没多久,母亲去世。在母亲的追悼会上,年幼的聂熙文有些茫然,抬头看着旁边的父亲,不知怎么突然有了一种轻松的快感,聂熙文吃了一惊。妈妈死了,不是应该痛不欲生嚎啕大哭吗?为什么我会感到高兴?于是她不敢再看爸爸了,赶紧低下头,把脖子拉得紧紧地低下头,似乎要把邪恶摁到某个地方不被人发现,甚至不被自己发现。但是太晚了,一旦有了这个邪恶的快感,聂熙文就似乎摆脱不了了。太可怕了,但又太刺激了。快感往往就是在罪恶和刺激同时作用的效果。
母亲的病的这些年,特别的母亲病情恶化的那些日子,母亲家里的人,父亲家里的人,母亲的同事朋友,甚至街坊邻居经常来探望母亲。探望者里,女的坐在母亲的床边。这个床可能是家里局促卧室的床,也可能是医院的病床。女探望者的拉着母亲的手,说着一样的丧话,表着一样的丧情。男的往往一言不发站在女的身后,像是提前在开追悼会。母亲则全程含笑低声应答,扮演着一个弱者的美丽。来访者走后,母亲开始彻底转换成另一个人。有一次,母亲在确认探望者走远以后,发疯似竭尽全力把床头柜上,那些探望者送的水果点心鲜花,使劲扫到地上,大声骂着丈夫聂元庆:“我死了,你开心了,你可以娶个小老婆了是不是?你们都开心了是不是?为什么要让他们来看我,是嫌我死的慢吗?我受够了!受够了!” 然后就是大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她对生命的不舍和对丈夫女儿的亲情。当母亲瞥到聂熙文,哭声嘎然而止,一下子又变回成了病入膏肓的病人,抽抽嗒嗒地问女儿:“妈妈死了,小文会伤心吗?”,不等女儿说话,母亲又说:“听着,小文,妈妈走后,一定要照护好自己。我知道你爸爸会再结婚的,你会有个后妈。如果后妈欺负你,你就搬去姥姥那里,啊?!”聂元庆一把把女儿拉开,怒斥道:“你不要这样,小文还小,不懂这些,你把她吓着了。”聂熙文躲在父亲身后,嗫喏的说:“妈,你不会死的,小文听你和爸爸的话。”母亲把头别过一边抽泣着,肩膀一耸一耸,让聂熙文觉得她还在喃喃重复着:“你会有个后妈,你会有个后妈。”以至于母亲死后,这个景象总是伴随着母亲的声音:“你会有个后妈,你会有个后妈。”聂熙文心里喊着:“我不要爸爸再结婚,我不要当拖油瓶!”
果真,聂熙文做到了,她把她的反叛期的那股狠劲统统用到了阻止父亲的再婚上。母亲追悼会上那个绣着一朵小白花的黑袖箍,让聂熙文整整戴了三年,从小学毕业一直带到初中毕业,为此夏天聂熙文从不穿短袖或裙子。在聂熙文的心里,母亲死去带给她那种邪恶神秘的快感,似乎可以被这只葬礼上的黑色袖箍过压着,以减轻她的负罪。另外也可以随时向父亲昭示,她的母亲就在她的黑色袖箍上看着他俩的生活。每每父亲和她提起再婚的事,聂熙文都一言不发,反复把黑袖箍摘下又戴上,戴上又摘下。如果父亲敢把女人往家里领,聂熙文一定会在那女人面前举起她的左臂展示,似乎那是个辟邪符。胆小懦弱的聂元庆逃脱了妻子的掌心,却陷入了女儿的控制。他不敢再娶,也不能再娶。为此邻居都夸聂熙文是个大孝女,聂元庆是个痴情的丈夫。
聂熙文小小年级,心思却很重,所以学习成绩一直不上不下,但因为是学院子弟,高考降了五十分,这才勉强录取到本院的三年大专,学的是会计专业。经人介绍认识廖风时,聂熙文正在上大二。聂熙文清楚的记得,那天是11月11号,对,就是后来被商业操作出来的光棍节。不过,那时人们还不知互联网是何物。11月,石家庄已经很有些寒意,但刚刚过去的建国35周年的国庆阅兵,搞得整个中国春潮涌动,人人心里像有个小火炉,似乎美好地生活正在不远处等着每个中国人。聂熙文心里也有一个小火炉,不过有两把火,一把烧的是国家群情激昂的炭,一个是烧的的自己情窦初开的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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