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同学,我们一同生长于一个拥有六七千员工的国防企业家属区。”同学“二字,对于我们这些从那个相对自闭隔绝的小社会里出来的人,有着不同的含金量,因为从小学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大家几乎都是从“一”而终,生死相守。印象中我们这个班,只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大规模的分班,从此以后人员组成就再没有变化。甚至到9年级毕业之后下乡去了知青点,还会和同班同学在同一个锅里抢饭吃。
她的父母来自江浙一带。她的父亲是厂里的中干,负责某个技术科室。我父亲是驻厂军代表,所以他们相熟。她的母亲是位典型的江浙妇人,瘦削,高挑,和蔼可亲,说话的时候温柔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浓郁的南方声调。她有一位姐姐,比她大差不多五六岁,据说曾经是我母亲的学生。她的妹妹,个子不高,那时候才上小学四五年级,胖嘟嘟的,和我的一个弟弟同班。
我们虽然是同班同学,但是在那个年代和大多数少男少女一样,恪守着当年的文明礼貌,在课堂里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又因为她家住平房,我家住楼房,所以即使课后,也没有抄作业借笔记之类的机会,更不会在一起玩耍。
然后,八年级那一年,我们去了农场。
那个年代中学生去学农,可以和现在的summer camp相媲美。少男少女们远离父母的呵护,跑到百十公里之外的地方去”独立生活”。记得去农场的路上,我们班上几十个同学,一人一个背包,挤在大解放的车厢里,打闹着,嬉笑着,享受着由天而降,突如其来的天高任鸟飞般的自由。男生们刻意做出各种怪相,耍着各样怪招,只为了吸引同车的女生们面带羞赧的惊诧和赞赏。
农场只有一排平房,男女生各占一间大房子,硬邦邦的泥土地上,铺了一溜麦草,我们的被褥搁在上面,就成了"卧"铺。平房的尽头是医务室,兼做随队医生的宿舍。记不得班主任是和我们住在一起睡通铺,还是另外有一间宿舍供他专用。
在农场的那段时间,她被分派去炊事班当班长。现在想想觉得的确好笑,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如何领导另外几个十二三岁的青葱,在漫长的三十天里,勤勤恳恳,不辞辛劳地照料四五十张口的每日三餐?
究竟是因为什么契机,在农场那块暂时的自由天地里开始了与她的对话,我已经全无印象。她算是班上女生里长得好看的,二十多个人里排在前几名并不是言过其实。即使现在偶尔在同学聚会的照片和视频中看到,她也是远远好于平均数。 虽然记不得为什么和她搭腔,但是可以清楚地记得自己那时着迷的程度。在农场的日子,天天以学雷锋的名义,在下地干活的前后,早出晚归去厨房帮炊事班干活,就是为了能够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和她说话。
记得有一次,当地农村长大的班主任老师,带着我们去野外采摘回来不少地衣,炊事班去河边淘洗,我当然跟着去了。清清的河水孱孱地流动着,河水不深,我们可以踩着石头,走到河心。她坐在我对面,一边笑着,说着,一边双手在河水里晃荡,冲洗着深色的地衣。忘记了当时说了些什么,但是这么许多年之后,仍旧记得她的那张面孔,脸上的笑容,嘴角那颗小小的俏皮黑痣,还有那件黄色的条绒西装领上衣,和两条甩来甩去的辫子。她是个天性内敛的人,即使笑起来,也不会放声大笑,更多的时候是抿着嘴。
那个时候,除了去炊事班,就是去医务室。随队医生是一位四十上下的美妇人,来自厂区医院,儿子和我同级不同班。她是我的confidant,对我很好,我每天都会很认真地向她汇报我的“感情”进展,听取她的advice。她会很耐心地听我的故事,然后很认真地给我解释,分析,和讲解。她和我父母,还有她的父母都相识,居然在那个年代可以成为我的同谋和mentor,的确是非同寻常。所以后来每每在影剧中看到少年小哥在阿姨面前学习领悟人生的要义,总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农场一个月无拘无束的快乐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就匆匆地过去了,回校后一切回归正轨,不能每天和她开心地谈笑,于是只好开始闷头写日记,写对她的感受和想法,写对她的的思念,写完了就压在床底下。记得当时日记里有一句“初恋的感觉真不好受”的句子,结果日记本被两个弟弟翻出来,威胁我要向父母报告我写“不轨”日记,于是那段时间为了封他们的口,不得不损失了好多弥足珍贵的零食和冰棍儿钱。
这段情愫,很快就因为外力而无疾而终。我想见她,就找机会给她说我家里买了新出的战地新歌第三集,可以借给她做吹口琴的琴谱。她答应我把歌曲集给她送去。那时她家已经搬到家属区的另一片,我骑车子跑了十几分钟去她家。那个傍晚是我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她家门。她妈妈和姐姐都在,门口打过招呼之后,她妈妈就把我带到她的小房间,很和蔼地留下我们两人在那里说话。记得那天除了说歌本之外,她还对我说姐姐要结婚了,所以她下乡当知青之后,身体欠佳的妈妈会跟着她去,而我只顾着看她,嘴里傻呵呵地应承着。
从她家出来,祸从天降。我的几个同班同学,发现了我的踪迹,于是招来一拨小子把我堵在楼下。问我搞什么勾当,我说借给别人战地新歌,当时就被他们好一通嘲笑挖苦。第二天,学校里,不仅是我们的年级和班级,就传出了“你拿的是什么书?歌曲集。什么歌曲集?阿丽拉”的故事。故事越传越神,是否传到了父母耳朵里不太清楚,但是绝对是一棒子打散了我们这对呆萌鸳鸯。那之后,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视彼此不及路人,再没有言语的交集,不论是在集体场合,还是路上遇到。毕业和下乡后,虽然同学交谈中偶尔会提到她,但是内心已经相当漠然。
又过了十多年,我出国之前,同学们主办一场聚会送我。她也来了。让我吃惊的是,她款款走到我面前,问我能不能和她跳一曲。我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局促之中当然只能说好啊好啊。那是我一生之中唯一一次与她共舞,也是唯一的一次与她相拥。舞曲一开始,她就说“我恨XX”。我说“为什么”?她说“本来应该是你和我的”。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恍恍惚惚地走完了那一支舞曲,然后就心事重重地坐到一旁。主办晚会的是一位非常要好的女生,知道过去的故事,看到了我的迷惑,于是对我说,“怅然若失啊。。。”。本以为过去了那么久,一段朦胧的情窦初开,不要说从来没有过一个纯洁的初吻,连握手的感受都没有,应该是和我一样,早就释怀了,更何况她已嫁人,夫君还是我们同级不同班的同学。没有想到,果然如永远不虚的坊间所言,女人比男人记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