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灶
(二)
所谓的办公室,原是个紧挨着门厅的小起居室,十平米左右。买了这个房子以后,廖风觉得可以隔个卧室出租,就请人在这间小起居室和门厅之间立了墙装门。起先租给一个上高中的小留学生住,收钱不多,但麻烦不少。特别小留打网游,要和那些国内的游戏小伙伴边打边聊天,全是“傻逼”“操你妈”之类的脏话。游戏打到激烈时分,还会吼一两嗓子。那时,廖风还没有离婚,前妻曦文和儿子德华还在。廖风两口和爷爷奶奶四个大人轮流劝说小留,别说还挺管用,虽说游戏照打,但聊天的声音倒是小了许多,吼叫也基本没有了。国内和多伦多正好时差十二个小时,小留半夜里的小声嘁嘁喳喳更让人觉得诡异和不安。本来为了租金大人可以忍受,但廖风和曦文发现已经上八年级的德华,开始不断往小留的房间里凑,小留打游戏,德华就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可不行,虎妈曦文果断把小留赶走,钱是小事,耽误了鸡娃是万万不行的。小留走后,这间房子就变成了家庭办公室,儿子和父亲轮流用。
早餐桌上父亲的一席话,揭开了母子二人的最痛的那块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疤。廖风早饭只吃了一半, 饭后一贯的聊天当然也没有了,所以廖风进家庭办公室的时间比以往早了很多。他愣愣地坐在笔记本电脑前,脑子里一片空白。 电脑桌是当年给儿子用的IKEA的电脑桌。廖风不喜欢IKEA的家具,觉得廉价又不耐用,但这个电脑桌除外。虽然过了二十多年,铁架下端的堵头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但油漆一点也没有褪色,和新的相差无几,而且整个电脑桌非常夯实。电脑桌白色,铁架,上下两层。下面那层非常宽大的台面, 廖风除了放他的笔记本,还放了台式机的两个24‘的显示器,有时他工作会用到这个台式机。上面一层是个比较窄的架子,可以放打印机也可以些相框,当年就是放了不少全家的合影。现在廖风一个相框也没放,只是放了打印机、电话、一个小台灯和一串佛珠手串。
这串佛珠是前几年父母回老家,在一个著名的寺院买的,还请高僧开了光,花了五千多人民币。对于一贯节省的廖风父母,这是个天文数字,但那时廖风妻离子散,父母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来驱除儿子身上的晦气,保佑儿子和孙子的平安。佛珠据说是埋土老料红油梨的海南黄花梨,红的发黑发亮,每个珠子都有不同的纹路。让廖风父母下决心买下的一个原因是,其中一个珠子的纹路有些特别,隐隐的看着像繁体字的”華“,这不正是孙子的名字嘛。他们把这个珠子拿给廖风看,廖风耸耸肩撇撇嘴没有吭声,但心里却恨恨地道,还不是为了你们俩个老家伙,才让我失去了儿子。自从有了这串珠子,每当廖风想起儿子,总会取来佛珠在手里捻,特别是那个有儿子名字的珠子。十几年下来,这棵珠子竟然比别的似乎小了些。捻珠子的时候,廖风不低头看,也能感觉到它与其他珠子的而不同。
廖风微胖,个子中等偏高,肉肉的国字脸,两腮有些下垂,但皮肤白里透红,浓眉下的小眼里透着花甲之年该有的浑浊和不该有的忧郁。他仰着脸,瘫在办公转椅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这一刻,他突然非常想他的儿子廖德华:已经十五年没有见面了,今年应该三十五,不知这鸡巴孩子是不是还姓我的姓,也不知结婚了没有,如果结婚,自己应该有孙子或孙女了,或是两个都有?廖风越想,心里就越像针扎的一样刺痛,眼泪竟然留到了鳃边。廖风用手抹去浮肿眼袋上残留的泪水,不由的暗自骂道,我操你妈!但他不知道骂的是谁,也不知道该骂谁?反正要骂一骂,才能配上这快要六十岁的老泪。老廖站起身,从架子上拿下那串佛珠在手里来回的捻,像是捻着伤心的往事。
十五年前的那个祭灶小年,腊月二十三。经过长达一年的法律纠纷,廖风和前妻聂曦文终于离了婚。离婚像是一场劫难,一场战争。牵扯其中每个人都被扒了一层皮似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但每个人又都觉得是这场劫难的受害者,对方则是无耻的罪魁祸首。十来年的婚姻的解体让廖风难过,但离婚前前后后的拉锯撕扯让廖风一点也没有留恋,虽然他觉得对不起他的儿子。廖风那时四十五岁,正当壮年,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他自信他很快会从离婚的阴影里走出来。心里正偷偷憧憬一个全新的生活,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爸妈的离婚在现代小孩子看来太常见,可能只是沟渠里的涟漪,廖风想儿子德华可能就是如此。但已经迈入七十岁的父母却难以走出这场风波。廖风父母是从中国西北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离婚对于他们象台风一样摧枯拉朽。闹离婚闹了整一年,老两口像是害了场大病,儿子没了媳妇,孙子也被那个女人抢了去,儿子的存款也全数被那个女人夺了去。这像是剥了廖风父母的一层皮。
廖风有个妹妹叫廖景,比哥哥小十来岁,因为家境困难,父母想让廖景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廖风坚决不同意,最终他供养了妹妹大学毕业。廖景对廖风有一种长兄似父的亲情。哥哥嫂子闹离婚时,她不知哭了多少次,天天打电话发微信试图在两人之间进行调节。以至于哥嫂后来都把她的电话和微信拉黑了。廖景想来加拿大亲自劝说,申请旅游签证遇到麻烦,直到廖风离了婚才获得批准。一拿到签证,廖景就迫不及待地飞来多伦多,第二天就是小年。廖景想,弥补婚姻最好的粘合剂就是孩子,于是她约了侄子德华和哥哥这天一起吃饭。
儿子廖德华那时正在多伦多的约克大学上一年级。一年前离婚时,儿子已经十九岁,算是刚刚成年,在法律上廖风和前妻不再用争夺抚养权了。但实际生活中儿子却要做出”痛苦“的抉择。廖风以为是痛苦,但德华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是解脱。儿子坚决选择了离开这个家,和母亲一起搬出去租房住。
德华和他小姑廖景关系很好。廖景河北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哥嫂的帮助下,就留在了石家庄一个重点中学任教。不久廖景结婚,把远在西北的父母也接了过去。当年廖风先公派出国,儿子和母亲聂曦文以及鳏居的老爷住在河北机电学院的家属院。儿子德华很听话,但不是特别聪明伶俐。小姑不少在这个孩子身上下功夫,一方面是亲情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对哥哥恩情的报答。母子出国和父亲团聚前,德华已经上了初中,廖景教书的中学是省重点,非常难考,但却设立了划片招生的班。于是,廖景就把德华的户口迁到了她自己的家,顺利让侄子入了学,过了一个月,廖景又拉开脸面求校长,把德华塞进了重点班。可以说,廖景在侄子身上所花的功夫比她自己的孩子还有多。德华也视他小姑如母亲一样亲。
如果不是小姑廖景相约,德华是不会见他的父亲的。他恨他父亲,恨他的奶奶,也恨他的爷爷。德华认为是他们抛弃了母亲、拆散了家庭、破坏了安宁和夺走了他的幸福。
廖风开车带着廖景来到多伦多世佳宝的西北楼,因为是地道的西北菜,这里成了聊廖风一家最喜欢的餐厅。和多伦多大多数的北方餐馆一样,小且拥挤。十来张桌子分成三排,靠墙的两排四人的方桌,中间的一排放了三个十位客的圆桌。墙上倒是没有花花绿绿的大字报式的菜单,那是早年广东福建人的专利。但老板挂了些剪纸镜框,屋顶除了惯常的吸顶灯,也吊着一些红灯笼。像是西安小巷里转为游客开的素雅的小店,寒酸但却要透着民俗的格调。前台老板娘低头算账,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子来回在招呼客人。虽是小年但不是周末,又是大中午,多伦多的华人还都在为生计忙碌着,所以餐馆就餐的客人不多。廖风廖景兄妹到门口,隔着玻璃看见德华坐在靠窗的一张四人桌子上孤零零、像是失了魂似地坐着。廖景眼泪扑啦啦地就流了下来。廖风心里也是一酸,好久没见儿子了,似乎瘦了许多。廖风轻轻推了一把妹妹,嗔怒道:“干啥勒,别这样子。”廖景抖了抖肩膀,似乎不满哥哥的推搡,擦干泪走进餐厅。廖风跟在妹妹的身后也进了门。
德华看到了小姑,站起身,想叫“小姑”。但随即看到父亲在小姑身后,心里十分不快,于是把“小姑”两字憋了回去,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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