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宜昌,离船上岸,何云鹏一个旧相识开了金杯车在码头等候,直接去了餐厅接风。跟着两三天,从宜昌到沙市,一路不停地拜会、吃饭、吃饭、拜会……一开始,双城还留神听,多几次后,发现不过是些浮夸的套路。何云鹏至始至终只是那一件标志性的黑皮风衣,象是从香港枪战片里走出来的人物。每次落座,必先将水壶大哥大端端正正贡在面前,散过名片,人便往后一仰,半瘫在沙发上,开始一遍又一遍演义环宇公司如何起死回生,又如何转运发家的传奇……他的目光并不在周围任何一个人身上,而是永远指向天花板一角,灰白的脸上浮起微笑,仿佛和一个隐身的人物相谈甚欢。这种场面看多了,双城对何云鹏的印象从险恶变成了滑稽,以至于自己这趟跟差,也显得可笑起来。
好在一路美食甚丰,接洽的单位悉以特产相待。湘鄂多水,宴客皆以湖鱼为主,清蒸武昌鱼,红烧鮰鱼,千椒钵钵鱼……偏双城最不擅吃鱼,静融便把鱼夹到自己碗里,细细理了刺,再递回给她吃,连何云鹏见了也笑:“难怪要人陪,原来这张嘴,只会说话不会理刺!”接着一盆菜红汤滚滚地上了桌,双城筷子夹起来一瞧,竟是一枚婴儿握紧的拳头,吓得“哎呀”一声扔回盆中,汤汁溅了满桌。东主倒不见怪,哈哈笑道:“又是一个被吓到的美女!”这一道原是红烧牛蛙,那牛蛙竟有野兔大小,宰下四脚来,便跟婴儿拳头无异。双城大不喜欢小地方这种求奇作怪的吃法,当下便搁了碗筷。
何云鹏见她不语,便挑事说这位可是马可波罗号上的才女,大学生导游云云,双城当下觉得自己也搁浅在河滩上,成了被人围着拨弄的一条大鱼。几个湖北人酒过三巡,正想拿女孩子开趣,便起哄要她现场导游一段来听。双城再想拿起筷子塞住嘴,已经太迟,只好抿口茶,脑子一转,开口道:“领导们笑话了,我初来贵地,向各位拜师还来不及,哪里就有什么‘游’好‘导’呢?既然主人发话,只能胡说几句,大家要觉得好笑,就算我代何总多谢各位湖北乡亲了。”一语未了,何云鹏先领头赞了声好,双城便接着瞎掰道:“你们看这北方人南下旅游,要么恨长江头的川菜太辣,下不了嘴,要么嫌长江尾的淮扬菜太淡,开不了胃,这一头一尾一浓一淡的,倒不如坐船到长江中央汇合了,尝一尝这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湖北菜。”
双城不过拿些俗话敷衍,无奈在座见识不高,竟都赞许起来,这下让她得了意,只顾一路胡诌下去……什么‘帆影碧空,江流天际’的黄鹤楼;什么莲叶接天,鱼虾满仓的洪湖水;什么威震江湖的武当剑派;又什么人杰地灵的江汉平原……这里面好些内容,都是她随何云鹏在各个旅行社枯坐时,从手边广告上瞄来的东西,但经她加工加料,润色点睛,再讲出来便栩栩如生,情致妩媚,听得在座都笑:“看来我们是白住了这些年,竟不知湖北有这么好!”何云鹏见此不禁暗想,难怪台湾人点着名要这丫头,果真机灵,是块好料。
到荆州的第二天,当地国旅派了车和导游,说带他们去荆州博物馆转转,午饭后何云鹏接了一个电话,只说有人要来,让司机在酒店门外候着。双城正疑惑,忽见远处风驰电掣般开过来一辆军用边三轮摩托,直冲到他们跟前,原地转了一圈方才停下,引擎“突突”作响,扫得四周尘土飞扬。三轮上轻轻巧巧跳下一位女郎,上身耀眼的桃色风衣,底下紧身裤套在高筒靴里,走近时只见妖娆的脸上有一颗撩人的小痣。双城一见那黑痣,认出是上次在龙阁酒楼见过的陶沙。陶沙这趟差本应与双城等人同行,因有事耽误了出发,才乘火车追到这里,亏了她人脉广,这种地方也能找人开着摩托去接她。淘沙上车后只顾与何云鹏说笑,并不曾正眼瞧过双城和静融。双城挨她坐着,只嗅得一阵甜香,忍不住拿眼尾扫去,见陶沙敞着两襟,里面低胸羊毛衣半露着一条通幽小径,胸脯两团雪白衬着衣裳的桃红,甚是娇艳。双城先是想起尤三姐的一抹酥胸,继而又联想到过年蒸笼上,软绵绵热乎乎,还点了朱砂印的一对白馒头,不禁心底偷笑。
楚文化中心的荆州,博物馆藏品丰富,可惜双城对那些青铜器、丝织品一窍未通,何云鹏又拉着导游到一边,打听对方旅行社的业务,三个女孩只好凭自己晃悠,一时转进凤凰山墓葬展厅,被横陈的古尸吓了一跳。双城细读旁边的注解:“遂少言,葬于公元前167年……”因为有名有姓,便觉得眼前这枯槁之躯少了一些恐怖,多出几分庄严。注解上说刚出土的时候,覆在他身上的竹席还是簇新的金黄,衣裳锦缎都鲜活如生,但日光一照,便黯淡下来,有的索性碎成飞灰,随风而逝……双城读得入迷,心下无端感动不已,忽听陶沙在旁笑道:“哎呀,这死人的衣裳怎么跟叶丹穿的一样,简直象情侣装!”双城被她一扰,醒过神来,怀古之情瞬间解散开去。
外行当散步,很快转完一圈,导游介绍说新排演的楚乐演奏还不错,引了大家去听。舞台上垂着重重围幔,众人席地而坐,长裙广袖的古装女郎过来递献了毛尖新茶,那杯底茶叶被滚水一冲,根根绿芽惊蛰一般升至水面,竖成针林一片,果真妙趣天然。隔着纱帘可见行云流水的美人儿走马灯似的鱼贯而出,各自在古筝、笙箫、编钟前面站定,一时灯光亮起,却见个个脸上浓妆粗鄙,都抹得鬼画桃符一般。毕竟地方闭塞,双城正感惋惜,听见台上报幕说今日演奏的是屈原的《橘颂》。鼓乐一起,满室琳琅,丝竹缥缈中,忽听女声悠远绵长:“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空谷闻莺,其韵绕梁,最是后面那人持杖往编钟上一撞,“叮——”的一声,恰似神仙发号,令百花开了,百鸟齐鸣,天下俱现繁华……即便陶沙何云鹏,也听得怔怔入神。双城读书时,最恨屈原的古诗拗口,今天方才明白,诗不能读,得要这般颂唱歌咏,才能还原古风。她一时高兴起来,觉得单凭这一曲《橘颂》,已不枉此行。
行至湖南岳阳,何云鹏遇见了从前跑船时结识的一位徐娘,俩人把酒言欢,觉得几个女孩子碍眼,遂叫人领了她们去洞庭湖玩一天。时值深冬,岳阳这日却暖阳无风,轮渡上只见洞庭湖烟波浩渺,一望无极。双城这两天翻看风物文志,别的慷慨悲歌,她都忽略不计,单喜欢吕洞宾“袖里青蛇胆气粗……朗吟飞过洞庭湖”那两句,此时站立船头,眺望长天大湖,听快船击水,想自己青春待发,不由心如擂鼓,涌上一腔豪侠之气。
君山岛上古迹甚多,这个井那个亭,数不清的旧庙高台,但美丽都在典故里,景物本身却凋残失色,冬季里游人更是寥寥无几。导游见三个女孩兴致不高,提议去湘妃庙求签,说君山岛上这支姻缘签,自古以来都是三湘少女笃信的神物。于是赶到庙里胡乱一番跪求,那签筒足有海碗粗,里面数十支竹签年深月久,油光可鉴,拿在手里分量十足。双城跪在地上,听竹筒里一阵阵“哐啷”作响,满脑子都是才子佳人庙堂相会的传奇,直等得后面的人着急,提醒她手上用力,这一使劲,才有一支竹签高高跃起。三人兴冲冲拿去门口解签,一看陶沙得了支下签,双城得了支中签,唯静融是上上签,庙里的女人便怂恿她买鞭炮放一挂,添过香火,谢了神佛,方才保得住这运气。静融听说要好几十块钱,便笑着摇头,那女人立刻改口说可以便宜些,十元的也灵验,三人听了更是不信,笑着一哄而散。
双城细看手里解签的单子,顶头写着诸葛神数第一百八十二签,下面一首偈诗道:“花落正逢春,行人在半程,事成还不就,索绊两三旬。”末了又批:“个中自有清佳味,何须策马奔江湖”,双城念起来,觉得是前途波折,劝人安分守己的意思,跟她的心思全不对路,便随手叠了,往兜里一揣,不再理论。
那陶沙先是摆足架势想要镇住两个女孩,但见双城并不在意,静融又娴静少语,何云鹏不在跟前,自己再无人搭话,于是先绷不住,解散了架子,主动跟她们攀谈起来。毕竟都是年轻女子,淘沙人虽轻狂,却未见得城府多深,三人渐次熟络,登山游湖,拍照尝鲜,直逛到天色擦黑,才回宾馆去。
到了方知何云鹏留下口信,说第二天有人会送她们去城陵矶,上船返重庆,而自己因急务在身,已经先行退房,赶去武汉了。陶沙闻讯冷笑:“准是和那个徐娘私奔了,笑死人,一大把年纪!”片刻之后,突然向双城又道:“还有一层关系,你我现在都是马可波罗号的人,他接下来大概要替王朝号那边张罗私活,自然不能让我们参与,没错,肯定是这个原因!”见双城不解,陶沙又道:“莫非你不知道,你这一趟差是和泰公司安排的么?他们要把办公室从储奇门分出去,建立自己的队伍。公司和培训班两边,一共挑出三五个小的,点名要过去帮手,你我就在其中。咱们的差旅费,也是和泰开支的,就不知道怎么说好的涉外游轮,到何总手里,就变成了江渝普客轮……”双城乍闻此讯,不免欣喜,但听陶沙的意思,静融并不在入选之列,一来恐她失意,二来说下去怕引陶沙怀疑是多出一个静融,才分薄了差旅费用,便把话先忍住,盘算等日后再慢慢打听。
回程给安排的是四张床的三等舱,多出一个铺位摆行李,淘沙嫌档次太低,一路抱怨不停。上水行船缓慢,城陵矶一带又无甚风景,三人除去餐厅吃饭,基本都在舱内瞌睡,直入了四川境界,见巫山雄奇秀丽,这才兴奋起来,又兼在奉节港买了脐橙,大家便围坐一圈摆起了龙门阵。那奉节脐橙比四川原有的广柑个头略大,颜色鲜亮,肉不黏皮,轻轻剥开,立刻满室果香。陶沙一边吃,一边聊,提到何云鹏,便说他荒淫好色,专爱吃窝边草祸害公司女孩子……双城听了虽不意外,静融却给惊得合不拢嘴。
陶沙兴起,接着又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将必有其帅,那冯志凡说是一身病,倒也没闲着,照样养小蜜,光天化日耀武扬威……”双城忍不住插话问小蜜是不是在龙阁看到的那一位,陶沙答说:“除了她朱丽还有谁?号称什么外语学院硕士,有回见了老外,除了句‘哈喽’啥也不会,就剩下傻笑,依我看,那文凭多半是买来的。”又说这等便宜货也不知道冯志凡怎么就鬼迷心窍看上了,包括何云鹏在内,现在公司任何人要见冯总,都得先过她这关。双城打量陶沙形容举止,倒觉得跟那朱丽有几分相似,听她话里的意思,也是满满的不得志,琢磨因为这个,陶沙才另寻了高枝……但只不解和泰怎么看上她这样一个炮筒子?当下便拿话套她,陶沙是憋不住炫耀的,很快就跟双城亮了底,原来她父亲正是重庆港务局响当当的一把手,答案不言而喻。
再问起和泰那边的情形,陶沙只说除了杨学坚常来环宇跑腿之外,别的台湾人极少出现。双城佯装问:“冯总不是指派你去当助理么?”陶沙忙咽下嘴里的橙子说:“你是听错了吧?当助理的是叶丹!旅游学校大名鼎鼎的校花。”双城这是第三次从陶沙口中听到这名字,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身影,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顾盼生姿……便转头向静融道:“这个叶丹,我们好象见过,上次跟江先生来上过环保课。”静融说她有印象,还说那女孩生得实在好,名字也讨巧,花红柳绿都全了。陶沙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道:“那是那是,在职高的时候,附近中学和大学的男生一半都给她写过情书,还有四川美院来的,追着要请她做油画模特,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脱衣服那种。”双城问:“怎么没去考电影学院?”陶沙喜滋滋地笑:“她倒想,什么电影学院啊,航空公司啊,都去试过,可惜呀,都落了榜。生为下贱,心比天高,讲得就是她这样,绣花枕头一包草,白费了一付好相貌,且看看这回跟着江先生,又能混出什么名堂?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人呐,能混成啥样,一出身就决定了一半,下半城的女孩儿嘛……这叫命,不服不行!”说完,将身上的果皮往地下一抖,拍拍两手,象是为叶丹可以预见的失败提前鼓了鼓掌。
上船不出两天,陶沙就已和船员们称兄道妹,混得烂熟。三人每次去餐厅,免单不说,那菜盘总是叠罗汉似的堆得满满一桌。一开始陶沙还觉得面上有光,后来发现船员的手艺实在有限,又不好搁着原封不动,于是每顿饭倒成了一大负担。这天餐厅给她们做了条巨大无朋的豆瓣鱼,双城尝了一口,又腥又咸,难以下咽,不免心中叫苦,皱眉向陶沙道:“这人情是送给你的,你得负责多吃点。”陶沙笑说不如拿塑料袋拎去厕所扔掉了事。静融忙道:“那太过分,人多眼杂的,给厨房发现多不好。”无奈之下,三人商定划拳派任务,输拳的,就罚吃鱼一块。一时拿着筷子“棒棒、老虎、虫啊鸡”地叫喊起来,没几个回合,早笑做了一团。
谁知餐厅师傅见三个姑娘划拳,莺叱燕咤十分好看,只道她们抢着吃鱼,便去厨房又做了一条端上来,慷慨招呼道:“妹娃儿们莫争,别的不敢夸,这鱼我们船上绝对管够!慢慢吃!”
这样一路说笑,不觉回了重庆。陶沙出钱在趸船边叫了个棒棒,把三人行李一起挑上了码头。陶沙家里派了单位轿车来接,她因想反正是公家出车,不如抖个人情,便拉了双城静融同上。她家就在不远的棉花街九尺坎,下车后吩咐司机将二人送回沙坪坝,双城思家心切,也不推辞,当下挥别陶沙,随车而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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