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七月十一日傍晚，停停落落的雨中，我们去市中心喂乞丐。

车子在火车站地道前缓慢前行时，第一个客人摇摇晃晃地从车流里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空的咖啡杯。那高高的身子一次次向面前的车子弯下来，而每次再抬起头总是一脸的失望。我摇开车窗，把一份食物递给他的时候，看见他的脸。本应该是青春焕发的年轻的面容上，眸子却失去了灵动的光芒，是什么样的墙锁住了他的心，让他的生命早早凋谢了呢？他的眼中，这车流不息的繁忙街衢，也许完全是一片空旷的荒野。

继续前行，路上看到街角盘坐的乞丐我们就想办法停车，大家轮流跑下去送食物。一路闹市，依旧是羊街酒绿困街灯红，可这些于我们全失去了往昔的意义。第一次，我们的目光追逐着他们在水泥丛林里流浪，那份寻觅的渴望，竟有一点点焦急。

第一站是市政广场。这里正要开始一个艺术展，原本空旷的广场如今挤满了琳琅的陶器，绚丽的油画和奇异的雕塑。那些摊位主人们快乐地冒泡，闭门多日的苦工一朝拿来展示，被人欣赏的同时又可以得到实在的货币，这当然是他们的盛会。参观的人群也是快乐的，一手指点江山，一手捂着荷包，带着摊主的兴奋和失望，他们随意流连。只是所有这些快乐今天都不属于我们。没有人在意，我们五个不速之客每人双手拎满了食物带子从栉比的展台间匆匆穿过。

风冷冷，在市政厅右侧远端的拱廊下，见到他们的时候雨正瓢泼。铺盖摊开在地上，身体蜷缩在被子下，旅行箱沉默在角落里，他们仿佛是暂时歇脚的长途旅人。我觉得那些被子下面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也许只是风动？走向最后面的一张“床”，被子下面钻出一对年轻恋人的脸，女子接了食物并象我道谢，她的双颊赤红着，好象发烧的样子。那男子的目光象一只游走的小兽，怯怯窥视一下又匆匆缩回去，然后再悄悄探出头。他们的过去和将来，我无从触摸，而我的阳光也徘徊在他们的世界之外。我们今天的相互驻视，只不过是彼此生命轨迹中的匆匆一瞥，将不再重复。我仿佛听到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

忽然间不知谁一声欢呼，我们向拱廊外望去，外面已经是雨住风收，阳光正射在爬山虎的藤蔓班驳的墙上。有两个睡地仙便欢喜地赤脚向外面跑去，踩着积水在蓝天下雀跃。那一刻温暖的感觉开始在我身体里升腾开来，我有些欣慰，也许，这短暂的幸福时光并不仅仅是来自偶然？

气氛于是活跃起来。大家纷纷起来吃东西，睡在中间的一位女士把我们带来的汉堡中的菜叶取出，开始喂笼子里的两只小白鼠。她断断续续地讲着它们的故事，谁多大，哪个曾经生病，谁又喜欢欺负另一个……那语气俨然是一个母亲在叨念着自己的儿女。在这不知所终的旅途，对这一双小生命的眷顾也许会给她无尽的欢乐和寄托吧。但是，他们自己的生命，冥冥中可有一只手在照料？可有人在病患来时，为他们撑起一方天空？Home Sweet Home，我有舒适的床，可是什么让我悲伤？

挥手告别，带不走一片阴云，雨又沥沥。

第二站是一个教堂的大花园。我们见到一个老人，他在整理自己小小的家：一边是侧立的废旧冰箱门，一侧就架在旁边草地的护栏上，上方是废弃的钢丝床架，罩好雨布，下面的床垫上，铺着干净的褥子。虽然这个小小的空间只有半米高，一张床的面积，却足以让他在风雨中安憩。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原本不需要太多条件。同行的人们和老人拉着家常，老人得意地给我们看他的家当：两件夹克，一件防雨，一件御寒；一只蓝绒鸟，不能鸣叫，却可以点头。天渐渐黑了，街灯还没亮起，我看着老人花白的须发，听他讲起一位故去的同道，不是死于贫病而是死于谋杀。说到一些往昔的种种，他的语气仍然忿忿。人间的冷漠与隔膜，他已经体会了太多。岁月将他的青春偷走，晚景颓唐，只有落寞的雨潇潇飘洒。

花园深处还有三三两两聚集的人影。跑过去逐一地把食物发给他们，我见到有两个甚至还在雨中下象棋。当一位准妈妈特别向我多要一份食物给腹中的小生命时，我说不出该欣慰还是忧伤。他们发自内心的感谢声让我看见苍白无力的自己。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不知道今天他们将在哪里度过这个雨夜，也不知道明天他们将面对怎样的天空，不知道将来的将来和过去的过去，会有多少相似或不同的人，就这样在暗夜里黯淡下去，从晨曦漂泊向下一个黄昏。流浪方式有许多不同，也许我自己根本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那一天最后的记忆是一个公园中心的中式凉亭，有灯光，十几个流浪的灵魂在这里靠岸，他们有着不同的肤色和面貌，有职业乞丐也有流浪歌手，在我眼里象是一个奇特的大家庭。有的醒着，有的已经睡去。我们给醒的人发一份欢乐，给睡的人们留下一份惊喜。就这样发光了带来的食物，背着温馨的橘黄灯光我们驱车上路。回程的天边有青紫色的云霞，大家许久都默默无语。

回家，雨已经完全停了，是夜无梦。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