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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苗里的基因工程

1966年,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的实验室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盯着手里一份诊断书,一言不发。

这人名叫布隆伯格(Baruch Blumberg),是位遗传学家。他手里那份诊断书,诊断写的是“肝炎”(Hepatitis)。

这诊断说的不是他自己。这是给一位12岁男孩做的诊断。

这份诊断书推翻了布隆伯格研究多年的假说,但是他并不觉得沮丧,倒是觉得很激动,激动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因为,这很可能意味着,自己三年来追踪观察的那个“澳大利亚抗原”,竟然是肝炎的病因。

肝炎是全球发病率最高的传染病之一,每年死于肝炎的人超过百万。如果能找到肝炎的病因,会是个诺贝尔奖级别的发现。

他的判断不错。他后来真的因为这方面的研究拿到了诺贝尔奖。不过,他这个发现,其实是歪打正着。他本来想寻找的不是肝炎病毒(Hepatitis virus),而是人体变构蛋白(polymorphisms of the serum proteins)。

1950年代,布隆伯格还在医学院学医的时候,脑子里就产生了一个假说。起因是他注意到,传染病的传播并非人人平等。生活在同样的环境下,面对同样的传染病,有些人感染,有些人却不感染。他猜测的原因是,每个人血液里的蛋白质(protein)形态不完全一样。这些不同的蛋白质结构,让人对于传染病有不同的抵抗力。

他想研究一下每个人的蛋白质都有什么不同,于是就到世界各地采集人类血清样本,然后用蛋白电泳(electrophoresis)的方法来分析血清里的蛋白成分。

这本来有点像乱枪打鸟,能不能有斩获全凭运气。没想到他真的发现有一份血清表现非常特别。这份血清的主人是澳大利亚的一位土著。说它特别不是因为它源头遥远,不是因为它来自土著,而是因为,许多血友病(Haemophilia)人的血清,跟别人的血清没有抗原抗体反应,但是跟这位澳大利亚土著的血清会发生反应。这说明这位澳大利亚土著的血清里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蛋白。

布隆伯格以这种反应作为新的出发点,顺藤摸瓜继续调查,然后发现,有不少白血病人的血液里也能找到这种抗原。

于是他认为自己找到了一种变构蛋白质。这种蛋白质跟白血病(leukemia)的发病有关。如果能证明这一点,今后一个婴儿刚生下来,我们就可以检查他的血液里是不是有这样的抗原。如果有,就意味着他将来很可能会患白血病。这对诊断有价值,甚至可能对治疗和预防也有价值。

因为这种抗原最初是在那位澳大利亚土著血清里发现的,布隆伯格把这种抗原叫做澳大利亚抗原(Australian antigen),简称澳抗(Aa)。

接下来的一个发现却让布隆伯格没法解释,那就是这位12岁的男孩。这男孩是唐氏综合症(Down's syndrome)患者。根据统计,唐氏综合症的患儿后来患白血病的几率很高,所以布隆伯格一直在追踪观察一批唐氏综合症患儿的血清,试图证明澳抗跟白血病有必然关联。早几个月他给这位患儿查血,没有发现这种蛋白。但是上个星期却出现了。

这不符合先天体质的理论。如果是先天决定的特异蛋白质结构,应该是生下来就有,不会等到12岁才出现。这男孩12岁才出现这样的蛋白,最可能的原因感染了某种微生物。

于是他让男孩去医院检查传染病。

一个星期之后,他拿到了这份诊断书,看到了“肝炎”的诊断。

这么看,这种特殊血清抗原,不是白血病的表现,而是肝炎的表现。

这打破了他追求十几年的 假说,但是他立刻意识到,能找到肝炎的病因,意义更为深远。

他把结果发表之后,全世界的科学家都明白这个发现的潜在意义,于是纷纷设计实验,试图证实澳大利亚抗原跟肝炎的关系,很快就积累了许多间接证据。最后,1970年,英国生物学家戴恩用电子显微镜观察澳抗阳性血清,看到了特征性的病毒颗粒。接下来他直接在肝炎病人的肝细胞里看到这样的病毒颗粒。这就是乙肝病毒(Hepatitis B virus)。而布隆伯格发现的澳大利亚抗原,后来我们都知道了,那是乙型肝炎病毒的外壳蛋白。

那以后,澳抗的名字就变成了乙肝表面抗原(Hepatitis B surface agent, HBsAg)。

发现乙肝病毒让人们兴奋,是因为,通常来说,知道了原因,就可能找到治疗方法。

但人们很快发现,病毒比细菌要难对付得多。1930年代我们就有了杀菌的磺胺药(Sulfonamide ),1945年青霉素(Penicillin )进入市场,那以后细菌感染的治疗不再是什么难题。可是对于病毒,别说是1960年代,如今21世纪了,我们依然没有什么办法能在体内有效杀死病毒。

如果没有治疗药物,能不能用疫苗预防?天花(smallpox)也是病毒感染,也没有药物可以治疗。但是在1960年代,凭借牛痘疫苗(Cowpox vaccine),人类已经几乎从地球上消灭了天花(1978年世界卫生组织确认天花灭绝)。如果能开发出乙肝疫苗,我们也有可能控制住肝炎。

詹纳(Edward Jenner)找到的牛痘疫苗,让我们能消灭天花,但那是利用天然病毒的近似抗原,是没法重复的特例。我们后来能人工制造疫苗,是因为19世纪末叶法国科学家巴斯德(Louis Pasteur)的一个重大发明,基本原理就是是用各种方法(加热,脱水,氧化,迭代培养等等)处理致病微生物(pathogenic microorganisms),让它们的毒性减弱(减毒处理, Attenuate)。用这种毒性减弱的微生物给人接种,不会让人真的生病,却能在人体内激发一套免疫反应。于是人就获得了针对这种微生物的免疫力。 在那以后,技术细节有一些改进,比如可以把微生物杀死(而不是减毒)做疫苗。或者只用微生物的一些残片,比如膜上的一个结构特殊的蛋白质,也能激发免疫反应。这是因为,人体免疫系统寻找致病微生物的时候,并不需要看到微生物的整体。它只需要看到这些微生物的一个特征标志。这就像在战场作战的时候,士兵不需要知道对面的人是张三还是李四。他只要看到穿敌军军服的人就杀。

默克公司(Merck & Co.)名下的默克学院,有一位病毒学家叫做希尔曼(Maurice Ralph Hillema)。希尔曼看到乙肝表面抗原的报道,结合以往的疫苗研发经验,就有一个想法:乙肝表面抗原是病毒的一个残片,这是乙肝病毒的一种特殊标志,那就有可能可以用来做疫苗。

1971年,希尔曼和同事们开始做这种尝试。他们的目标是要找到一种方法,可以把乙肝表面抗原从病毒身上剥离,然后从混合液里去掉病毒本身,只保留外壳上面的那个表面抗原。乙肝病毒能致病是因为它内部的DNA。它的外壳是没有致病能力的。所以只要能提取纯净的乙肝表面抗原,它具有的特征蛋白结构依然可以激发免疫反应,却又不会让人生病。

他们研究近十年,最后找到的方法是用蛋白酶(protease)、尿素(urea)和甲醛(formaldehyde)来处理乙肝病毒,这样就能把病毒的外壳蛋白给剥离。然后再用高精度的过滤筛选(filtering)方法,从混合液里去除病毒本身,成功开发出第一代乙肝疫苗,1981年进入市场。

这种疫苗效果很好,但是他们的乙肝表面抗原只有一个来源:肝炎病人的血清。这就让人感觉不放心。实际上,希尔曼的乙肝疫苗确实曾经被指控传播了艾滋病。这是因为,当时希尔曼是从同性恋者人群里寻找肝炎病人。同性恋者因为特殊性行为的缘故,容易罹患各种病毒性传染病,包括肝炎和艾滋病。但是希尔曼研发乙肝疫苗的时候,医学界还不知道艾滋病这种东西。1981年,正好是第一代乙肝疫苗获得上市许可的时候,艾滋病被鉴定出来,于是很多人指责希尔曼制作的疫苗导致了艾滋病传播。管理部门响应舆论,对这种疫苗做了检验,证明希尔曼是无辜的。他们的过滤法可以去除一切病毒,包括艾滋病毒,所以他们制作的疫苗不会导致肝炎,也不会导致艾滋病。

但担心的人还是继续担心,觉得从病人血清里获得疫苗素材太危险。生产厂家方面也有自己的忧虑。随着乙肝疫苗的推广,患乙肝的病人或许会越来越少,那么就会越来越难找到带乙肝病毒的血清做原料。

理论上说,在实验室里培养微生物是另一种方法。比如流感病毒可以用鸡胚培养。但是每种病毒要求的培养基不一样。那个时候,医学界还没找到培养乙肝病毒的可靠方法。

当然,希尔曼的疫苗,需要的不是完整病毒,而只是它的外壳残片,就是叫做乙肝表面抗原的那个东西。如果我们不能培养完整的病毒,能不能想办法培养这个外壳残片?

这种想法本来近乎天方夜谭。用一个比喻来说,这就像有人跟您说他养鸡养不活,所以吃不到鸡腿,然后您跟他建议说:“那您能不能别养鸡,只养鸡腿?”

但是1980年代出现的基因工程技术(俗称转基因),让我们真的可以做这样的事:生产出纯净的乙肝表面抗原,就是乙肝病毒的外壳蛋白。仅仅是外壳,不含病毒本身。

怎么做到的?

原理其实并不复杂。所有生物体内的蛋白质都是在基因指导下合成的,包括乙肝表面抗原这样的蛋白质。我们要做的就是,第一,找到控制生产乙肝表面抗原的那段基因。第二,找一个代孕生物,让它按照这个基因的指导来生产蛋白质。这么产生的蛋白质就是乙肝表面抗原。这是纯粹的病毒外壳蛋白,没有病毒核心的DNA,不会导致肝炎。另外,因为现在我们是用代孕生物来生产这种蛋白,不需要从病人血清里采集原料,也就不用担心会有其他细菌或者病毒的污染。如果我们能这样生产乙肝疫苗,安全性就可以大大提高。

其实,当初希尔曼还在研究天然疫苗的时候,同时就有人试图用基因工程技术来生产乙肝疫苗。1977年,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鲁特(William J. Rutter)教授,从默克学院讨来一份乙肝病毒样本,用电脑分析病毒的基因组(genome),找到了制造乙肝表面抗原的那个基因片段。接下来他打算找寄宿生物,就是替这段基因做代孕母亲的细菌。他尝试了几种细菌,都不成功。

大约同一个时候,智利生物化学家瓦伦瑞拉(Pablo DT Valenzuela)也在做同样的研究,也鉴定出了合成乙肝表面抗原的基因,而且他比鲁特进展更顺利,先一步找到了适合的代孕生物:酵母菌(yeast)。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把找到的那段基因用化学方法嵌入一种叫做质粒(plasmid)的细胞器里,再把这样的质粒植入酵母菌体内。您如果愿意,可以把这种酵母菌叫做转基因酵母菌。这种酵母菌的基因里嵌入了乙肝表面抗原的片段,就会不断生产出乙肝表面抗原,这就是做疫苗的原材料。酵母菌虽然小,但是繁殖速度非常快。把它们放到几米高的培养罐里培养,很快整个大罐里就都挤满了这样的酵母菌。所以大量生产不是问题。瓦伦瑞拉的第二代乙肝疫苗,1986年获得FDA批准。现在的乙肝疫苗都是这种基因工程技术生产的。它可以被叫做史上第一个转基因疫苗。

第二代乙肝疫苗让人们看到了基因工程的实力。

在掌握基因工程技术之前,要开发针对某种微生物的疫苗,我们必须用各种物理或者化学方法处理这种微生物,试试看哪种方法能让微生物减毒,或者通过一代又一代的培养,等待微生物变异,从变异的后代里面寻找低毒株(strain)。这样的做法,碰运气的成分很大。用一个比方来说,就好像是把乐高玩具放在一个黑箱里,再端起来用力摇晃,让乐高在碰撞中拼出不同的组合,然后我们从里面选出我们需要的形状。

基因工程技术让我们能直接检视所有基因,分析这些基因的功能,然后有针对性的处理它们。这就像是把乐高从黑箱里拿出来,按照需要精确拼装。

每一种致病微生物的基因都有很多片段,能控制不同的蛋白质的生产。其中有些蛋白质是让我们生病的关键成分,有些则只是装饰成分或者冗余成分,没有致病能力。比如霍乱弧菌有三个特征性的蛋白质,分别叫做A1, A2, 和B。其中A1和A2有致病毒性,B是无毒的附属成分。借助基因工程技术,我们可以敲掉控制生产A类蛋白质的那些基因,只保留控制生产B类蛋白质的基因。用这么处理过的霍乱弧菌(可以叫做转基因弧菌)做疫苗,能激发我们需要的免疫反应,却不会导致疾病,这就很安全。一种叫做CVD103-HgR的霍乱疫苗就是这么制作的。

剔除致病基因片段可以叫做除恶。基因工程技术不仅可以除恶,也可以扬善,就是挑选优质基因片段。“优质”的标准是,这段基因指导生产的蛋白质,没有致病力,却能激发最有效的免疫反应。人类乳突病毒(human papillomavirus, HPV)疫苗是这种技术的实例之一。

人类乳突病毒是最常见的性传播疾病,跟很多皮肤粘膜疾病有关,比如宫颈癌(Cervical cancer),阴道癌(vaginal cancer),生殖器疣(genital warts)。人类乳突病毒亚型非常多,其中能经性行为传播的就有近40种。目前的两种疫苗,是用6,11,16,18这四种危害最大的亚型。人类乳突病毒的外壳由两种蛋白质构成,其中一种叫作L1的蛋白质占了83%。L1蛋白质被生产出来之后会自动扎推,然后折叠成病毒外壳的形状,看起来就跟一个真的病毒差不多。这样的习性对于疫苗开发非常有利,因为它看起来很像完整的病毒,这就会激发强烈的免疫反应。但它实际上是个空壳,没有致病能力,用这样的蛋白空壳做疫苗,效果好,却又很安全。因为这样的优势,免疫学家特意给这种高仿真的蛋白外壳起了个名字,叫作类病毒颗粒(virus-like particles, VLP)。人类乳突病毒的L1蛋白质,就是一种能形成类病毒颗粒的蛋白质。有这样的特性,我们自然应该充分应用。生物学家把负责生产L1蛋白的基因植入酵母菌或者昆虫细胞里,让它们代孕生产出L1蛋白质。这些蛋白质一旦被生产出来,就自发形成一个个病毒外壳蛋白。有了这样的蛋白质空壳,再加上一些辅剂(additive),就能激发有强烈杀病毒能力的抗体。现在在使用的人类乳突病毒疫苗就是这么生产出来的。

基因工程技术也让我们可以着手解决细胞内感染(intracellular infections)的微生物。

所谓“细胞内感染”,顾名思义,就是说微生物钻进了人体细胞内部。

不同的致病微生物有不同的生活习性。有些不会进入细胞,只是在血液里或者淋巴液里生活,比如霍乱弧菌,炭疽杆菌,绿脓杆菌,金黄色葡萄球菌(Vibrio cholerae, Bacillus anthracis, Pseudomonas aeruginosa, Staphylococcus aureus)等等。这叫做细胞外感染(extracellular infections)。有些需要进入人体细胞才能生存,比如伤寒杆菌,沙门氏菌,结核分枝杆菌,衣原体(Salmonella typhi, Salmonella, Mycobacterium tuberculosis, Chlamydia),以及所有的病毒。这叫做细胞内感染。

细菌的这两种不同的感染方式,给人体的免疫系统带来了挑战。

免疫系统要消灭入侵的微生物,有两种作战方式。一种是分泌抗体,抗体在血液里和淋巴液里追杀致病微生物,这叫做体液免疫(Humoral immunity)。抗体的好处是针对性强,一把钥匙一把锁,一种抗体管一种致病原,这就不容易误伤主人的组织。但是抗体只能杀灭细胞外面的微生物。已经钻进细胞里的,抗体管不到。

对于已经钻入细胞内的微生物,需要靠另外一种免疫反应来处理,叫做细胞免疫(cellular immunity),就是用淋巴细胞(Lymphocytes)去攻击致病原。能在致病原刚刚进门的时候立即杀死它们最好。如果微生物已经钻进细胞里,免疫细胞不能跟着钻进细胞里面,那么进化造就的处理措施就是:直接把被感染的细胞清理掉,然后让身体再生出替补细胞就好了。

可是杀死主人自己的细胞,毕竟是一种破坏性的解决方案,不能无限制的杀下去。另外,细胞免疫会带来一大串炎症反应(inflammation),比如发烧,局部红肿,流涕,腹泻等等。这对于人体是一种冲击。所以细胞免疫有个时间限制,如果不能在三个星期里杀死入侵致病原,就停止攻击模式,转入日常维护模式。

三个星期不一定能杀死所有致病原,逃过打击的致病原,能长期在人的细胞里定居繁殖,这就是慢性感染。慢性感染绝大多数都是细胞内感染,就是这个原理。

传统疫苗的开发基于经验,就是反复尝试,哪种成功就用哪种。到目前为止,绝大多数传统技术开发出来的疫苗都有个局限,那就是不能进入细胞,只能在细胞外面刺激免疫反应。结果就是,几乎所有传统疫苗只能激发免疫反应里的一种:体液免疫。

有少数几种减毒活疫苗能在一定程度上诱导细胞免疫,比如传统技术开发的伤寒疫苗。但这样的疫苗有伴随风险。这些都是真正的致病原,只不过用技术处理让他们毒性减弱。减弱不是消除,也就是说它们还是有一定毒性。而且,我们让这些致病原减毒是靠迭代培养(passaging),让它们在这个过程中发生基因突变,失去毒性。它们进入人体之后会继续繁殖,也就会继续突变。这种突变,从理论上说,有可能造成毒性恢复。这个问题也让人担心,所以这样的疫苗不好随便推广。

因为这些局限,传统的疫苗对细胞内感染一直有点力不从心。

基因工程技术的出现,让我们有了新的思路。体液免疫的激发条件是看到体液里有漂流的微生物。细胞免疫的激发条件是看到细胞内部出现微生物。传统疫苗只出现在体液里,所以只能激发体液免疫。如果我们能让疫苗出现在细胞里,就能在需要的时候激发细胞免疫。

怎么才能让疫苗钻进细胞里?

科学家们在寻找不同的方法。一种很有创意的方法是找雇佣军,就是用细菌或者病毒做为我们做传输工具。我们先从微生物身上找到理想的基因片段,把这段基因用质粒植入一种对人无害的微生物体内,但现在这么做的目的不是让这种微生物做代孕工具,而是让它做载体(carrier),把那段基因送到人体细胞内部。

这样的做法,表面看起来跟减毒活疫苗一样,都是用活的微生物来激发免疫反应。这里有两个区别。首先,做载体的微生物都经过基因处理,它们不会对人有任何危害。其次,这种载体微生物肚子里携带的基因,是用基因工程去掉了致病基因的,所以当前无毒性,将来也不会有毒性恢复的风险。这就是转基因疫苗的优势。

被选做载体的微生物,自然都有穿透人体细胞膜的本事。这就能让它们把目标基因带入细胞内部。生物学家给这些基因搭配了必要的辅助部件,比如激发蛋白质合成的启动子(promoter)等等。所以这套组件一旦进入细胞,就可以利用人体自己的蛋白质生产机器——核糖体(Ribosome)来合成目标蛋白质,也就是抗原(agent)。这样的抗原能激发免疫反应,而且,现在抗原是出现在细胞内部,它激发的就会是细胞免疫,也就是调动淋巴细胞,有针对性地扑杀带有这种抗原标记的细胞。这里的关键词是“带有这种抗原标记的细胞”。比如,如果我们制作的是结核病疫苗,我们选取的基因片段,指导合成的会是结核杆菌外壳上的某种特殊蛋白,这就是有效的抗原标记。这样的抗原出现在人体细胞,它激发的细胞免疫,要扑杀的对象就是所有带有这种抗原的细胞。这正是我们需要的结果:但凡被结核菌感染的细胞,都会呈现这样的抗原。让淋巴细胞去清理它们,就可以控制结核菌感染。

目前在研究的载体微生物有很多,比如一种卡介菌(BCG),经过转基因处理,使其无害化,迄今试用已经超过30亿人次,没有值得一提的副反应。一个研究项目是用这样的卡介菌做载体,把艾滋疫苗送进实验动物细胞内部。艾滋病毒疫苗当然也是基因工程的产物,是只保留无害残片,没有致病成分的。用这样的方法给实验动物接种之后,确实能激发体液和细胞免疫。这是个很不错的进展。还有一些用转基因卡介菌做载体的疫苗也在研究中,针对的疾病包括疟疾,结核,利什曼原虫病,百日咳(Malaria, tuberculosis, leishmaniasis, whooping cough)等等。

除了细菌,一些无害病毒也可以做载体。病毒载体都能进入细胞内,所以能同时诱发体液和细胞免疫。而且病毒对人体细胞更挑剔,很多病毒只感染某种特定类型的细胞。我们可以利用这个特点,为不同的器官系统设计疫苗,比如专门针对脑细胞或者肠道细胞的疫苗。

目前用病毒载体制作的疫苗有针对疟疾、艾滋病和结核病的。在动物实验中,它们都能成功激发细胞和体液免疫。一些接种了这种疫苗的动物,能承受致命剂量的致病原攻击。

1995年之后,基因工程技术进一步发展,现在生物学家能够破译致病原的基因组,就是能够把一种它的所有基因全部开列出来。这样的“透明度”,让基因工程更能施展手脚。

传统的疫苗研发是,必须先了解微生物的致病规律,再根据这些规律来推测它们有哪些特征表面结构可以做候选疫苗。现在我们能破译致病微生物的整个基因组,就可以从基因组出发,用电脑技术分析每个基因,为寻找疫苗指路。这样的研究方法,有个很炫酷的名字,叫做逆向疫苗学(reverse vaccinology),具体来说是这样:

  • 获得某种致病微生物的基因组,就是所有基因的列表。
  • 根据已知致病抗原的共同特性,用电脑分析挑选出有可能跟疾病相关的基因片段。
  • 用基因工程技术,把这些基因片段植入宿主生物(比如酵母菌 yeast 或者大肠杆菌 Escherichia coli),让它们代孕,生产出特征蛋白质。
  • 把这些蛋白质分别注射给实验动物,比如小白鼠,然后从它们体内提取对应的抗体。
  • 分别用这些抗体攻击目标致病原,鉴别出最有杀伤力的抗体。
  • 这个理想抗体确定了,跟它对应的抗原就是我们需要的种子。这个种子就可以用来做疫苗。



用这样的方法来开发疫苗。速度能提高几个数量级。

最早应用逆向疫苗学技术开发出来的是B型脑膜炎(meningitis type B)疫苗。B型脑膜炎球菌是最常见的脑膜炎致病原。全球50%的脑膜炎是由它导致的。以前试图制作B型脑膜炎球菌的疫苗,一直不成功,因为,第一,这种球菌很难在细胞外培养,这就难以用传统方法寻找减毒或者灭活的有效方法。第二,它的表面蛋白质变化多端,靠传统方法探索,需要逐个去尝试,每个抗原都要经过一整套实验程序,才可能断定它是不是有希望的抗原。这样的盲目尝试是非常耗时的。第三,如果蛋白质不适合做抗原,有时候别的成分也可能可以做抗原。比如有些B型脑膜炎球菌的细胞壁上有一种多糖荚膜(Polysaccharide capsules)。这种多糖荚膜也具备足够特异的生物结构,如果让它跟某种蛋白质结合,也就可以用作抗原。但是B型脑膜炎球菌的多糖荚膜碰巧跟人类自身的一种多糖荚膜一模一样,用它做抗原的话,激发的免疫反应不仅会杀死球菌,也会杀死人体自己的那种多糖荚膜。这又堵死了一条路。

带来突破的还是基因工程技术。

1990年代中期,史克公司首席科学家拉坡里(Rino Rappuoli)从B型脑膜炎球菌的基因组入手,用电脑技术扫描所有基因,找出600多个有致病潜力的基因片段,再用前面描述的步骤,筛选出29个可以激发高效免疫反应的抗原。

此前三十多年里,人们只找到12种B型脑膜炎球菌的表面抗原,其中只有5种可以激发一定 程度的免疫反应,但是因为各种缺陷,比如跟人类自身抗原的交叉反应,这5种抗原都没能通过检验。拉坡里应用基因组分析技术,只用了18个月就筛选出29种有效抗原,因为有基因组分析技术,他们能顺利识别出跟人体抗原类似的基因。把它们剔除之后,剩下的抗原就不会再跟人体组织有交叉免疫反应(cross reaction)。经过所有这些筛选,最后找到4种高效抗原。把这四种抗原跟以前一直的其他有效抗原(包括A型脑膜炎球菌抗原)合并,制作出现在的脑膜炎疫苗。这种疫苗不仅能预防B型脑膜炎。对其他亚型的脑膜炎球菌也有预防效果。

既然我们有这样的技术可以剪裁基因,科学家们就在探索别的可能,比如把几种致病原的关键基因组合在一种疫苗里。这样,注射一种疫苗可以预防几种不同的传染病。传统疫苗开发技术也做过这样努力,比如百白破就是这样的疫苗。但是用传统研发技术,要寻找有效而且无害的组合,只能经过随机尝试来摸索。基因工程让科学家可以从基因结构出发,有系统地选取恰当的组合。其中一个研究是把单纯疱疹(Herpes simplex)、乙肝病毒和流感(influenza)病毒的目标基因片段(就是无致病能力,但是能有效激发免疫反应的基因片段)植入牛痘疫苗里。这个研究不仅是尝试组合多种抗原,同时也是利用牛痘病毒做载体微生物。牛痘病毒疫苗本来是预防天花的。现在地球上已经没有天花传播,所以牛痘病毒疫苗已经被搁置多年。但实践证明牛痘病毒做疫苗非常安全。现在我们掌握了基因工程,就可以尝试用牛痘病毒做基础,再给它加载其他的疫苗基因,于是接种牛痘疫苗就可以预防不止一种别的疾病。这项研究如果成功,可以说是让牛痘疫苗又焕发了第二春。

转基因疫苗还有其他一些优势,难以一一列举,这里大致总结一下吧:

  • 传统的疫苗制作方法之一是把致病微生物分解,从里提纯某种残片。微生物分解物成分很复杂,提纯过程里可能有其他分子混入,造成污染。转基因疫苗选用单个基因,定向生产目标蛋白质,不会有污染问题。
  • 转基因疫苗是用微生物做代孕机制。这样的微生物繁殖非常快速,就易于大量生产疫苗。
  • 代孕生物产生的是纯净的目标蛋白质,提纯的时候不需要费心剔除污染,这就大大简化了工艺,于是降低了成本。
  • 转基因疫苗虽然也可以借用活体微生物做载体来植入疫苗,但因为疫苗里的基因已经敲掉了有害基因,就无需担心毒性恢复的问题。
  • 目前的观察结果表明,以基因工程制作的疫苗,因为有系统的优化,激发的免疫持续时间更长。
  • 我们可以把修饰过的DNA植入植物,然后口服这样的植物就可以获得对某种疾病的免疫力。这不仅能简化接种操作,也能降低存储和运输成本。口服制剂的保存条件比注射制剂宽松得多。
  • 基因工程技术让我们能在分子水平研究基因和疾病的关系,于是让疫苗研发涵盖更广泛的领域,比如我们有可能开发出抗癌疫苗或是避孕疫苗。


基因工程技术出现之后,医学界最关注的就结核、疟疾和艾滋病的疫苗研发。用传统方法研发结核和疟疾已经几乎一个世纪,艾滋病毒疫苗的研究也将近三十年,一直没有突破。有了基因工程技术,这些难题就有了新的希望。

当然,转基因技术研究疫苗,起步时间还不算长。疫苗要用于人体,那么对它的安全要求就需要跟药物开发一样严格。一种疫苗的开发平均需时10-15年,平均耗资10亿美元。下一代疫苗的出现,还需要时间,但基因工程肯定能让疫苗的开发速度比以往大大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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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plies, comments and Discussions:

  • 枫下拾英 / 笔耕枫下 / 疫苗里的基因工程 +5
    • 文章太好了,是原创吗?
      • 是。我只发我自己写的东西
        • 一口气把您写的文章都找了出来,写得太有意思了,有英文对照吗,我外甥对生化很有兴趣,说不定以后会上医学院,打算做成书送给他。
          • 我也刚想给老苦写 PM。我只希望名词如果能有西语标注就好了,方便读者自己另做 research。 +2
            • 要不咱们自己翻译吧,你英文比较好,我做助手。然后 Master苦纠正一下。 +1
              • LOL,你累S我得了。医学名词,能是咱玩的么。
          • 好。我抽空加英文名称对照吧
            • 辛苦了,谢谢!
          • 尽我所能找出比较专业的名词,加了对照英文 +1
            • 谢谢!
    • 好学识!好文笔!
    • 好文,信息量大了些,对我这种缺少医学知识的人来说,读起来比较困难。 +2
    • 越来越专了 有没有点通俗易懂的
      • 有。我其他文章都比较浅显。偶尔发一些相对专业的,或许有同学感兴趣
        • 支持您继续发稍微复杂一点儿的,我自己完全没有生化背景,有时候因为自己的健康看点儿文章,看起来基本没问题,和这边的畅销科普书比还更好懂!您要出了书我一定会买!
          Amazon kindle 科普书每个单词用手一点就能有各国语言解释,也可以立刻放狗,所以即使难懂也还是能读下去。
          • 这心真诚
            先出点稿费吧。
            • 没问题,就是咱人穷钱少怕人看不上啊。
          • 目前有别的项目在忙,几年之内都无暇写健康科普。很抱歉……
            • 哎,太客气了,今天这个文章就很好了。
              越是有料的人越谦虚有礼。
      • 鸡腿还不通俗易懂? +1
    • 那您能不能别养鸡,只养鸡腿?大师,请再次收下我的膝盖
      • 不爱吃鸡腿,能只养鸡翅最好。。。
      • 我估计现在只养鸡腿不养鸡可以做到,只不过好多人连转基因都排斥,笼养鸡都不吃,更别说这种培养皿方式了
        • 转基因本身没问题,不过监管有问题。
    • 谢谢分享,长知识。
    • 连疫苗都转基因了!!哎呀太长知识了。正好有个问题纳闷很久了:接种了乙肝疫苗会产生抗体吗?以前在国内每隔五年都要打一次,貌似我从来每产生过。
      • 不产生抗体,如何有效?
        • 是的呀所以我奇怪。高中打过一次,然后大学毕业后化验,没抗体,又打了一次。那个针还挺疼的。
          • 许多疫苗激发的抗体并非永久性的。长时间不再接触同种抗原,免疫系统会认为风险过去了,就停止产生抗体。所以需要再次接种 +2
    • 追看
    • 为什么剔除了毒性的病毒(疫苗)可以激发人体免疫能力达到对该种病毒免疫,而该病毒首次入侵人体时,免疫系统却无能为力?
      • 并非无能为力。免疫系统对绝大多数微生物(除了个别作用机理特别的病毒,
        比如艾滋病毒)都能做出免疫反应,但需要时间,通常是一周才能让抗体达到峰值。在这之前微生物会肆虐。有些微生物很快进入细胞内,就更难消灭(所以演变成慢性。但通常还是会消灭,时间比较长而已)。疫苗本身不致病,就不用顾虑抗体达到峰值之前有什么伤害
        • 所以疫苗本身不杀病毒,而是潜伏入人体,提前激发免疫系统,proactive地等待,一旦该病毒入侵,利用人体免疫来对抗?
          • 对于病毒,“激发免疫系统”的意思就是激发抗体,抗体就是杀死病毒的利器。疫苗激发出这样的抗体之后,入侵体内的病毒来不及为害就被抗体消灭了。疫苗本身确实不直接杀死病毒,但是它是促发抗体的关键因素
            • 文中提到可能的癌症疫苗,但是癌细胞致病的原理和病毒是一样的吗?好像人体免疫系统对癌细胞不产生抗体
              • 免疫反应有体液免疫(抗体)和细胞免疫(杀伤淋巴细胞)。目前研究的癌症疫苗主要是借助细胞免疫。杀伤淋巴细胞能针对性的杀死细菌,是以细菌表面的特殊生物结构(抗原)做识别标志。开发癌症疫苗,就是要在癌细胞表面寻找某种特殊生物结构,用来做杀伤淋巴细胞的识别标志
                • 谢谢,非常科普的好文
                • 文中的细胞免疫是通过微生物携带疫苗进入健康细胞,产生抗体来“清理”受感染细胞,这发生在细胞之内。可癌细胞应该是和健康细胞并存,如何用细胞免疫法杀死癌细胞呢?这跟病毒成病原理不一样啊
                  • curve 给了答案 :-)
    • 我有点明白为啥老苦写的文章招人看。
      他把科学写成了故事。和 Pavarotti 把歌剧介绍给普通大众一个道理。
    • 谢谢科普,现在自闭儿童越来越多,很多是MMR疫苗后发病,您知道有关联吗?
      • 1998年Wakefield在《柳叶刀》发表文章,
        声称MMR导致自闭症(同时推荐MMR竞争对手的一种疫苗)。后来多家研究机构都不能重复Wakefield的结果。英国医生总会调查之后发现Wakefield伪造数据,2011年裁定Wakefield欺诈。《柳叶刀》因此撤稿,Wakefield被取消注册资格,禁止在英国行医。这件案子拖延太久。而关于权威群体(比如医学学术界)的负面消息总是能吸引老百姓的关注,所以这个案子的前半段被媒体广泛报道。但证实Wakefield作伪的消息远不如“疫苗导致自闭症”这么耸人听闻,所以媒体就不积极报道了
        • 这是在华人论坛里小道传的信息。 发信人: zgerry78 (胖胖的爸爸妈妈),
          信区: NextGeneration
          标 题: Re: MMR能晚打就晚打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ue Nov 6 12:24:50 2012, 美东)

          MMR: A mother's victory. The vast majority of doctors say there is no link
          between the triple jab and autism, but could an Italian court case reignite
          this controversial debate?
          Landmark ruling in an Italian court has said Valentino Bocca's autism was
          provoked by the MMR jab he had at aged nine months
          His parents have already been awarded £140,000 and could be paid an
          additional £800,000 in their case against the Italian government
          The case could set a precedent for many similar civil proceedings

          http://www.dailymail.co.uk/news/article-2160054/MMR-A-mothers-v




          【 在 bunnysloop (bunny) 的大作中提到: 】
          : 先在好像没有分三次的,都是一次。
          : 支持LZ,看过2个朋友的孩子打了MMR得了自闭症的(他们的父母都认为和这个有关)。
          : 小孩子真的好可怜,大人也可怜
          • 这种文字流行的原因我前面已经解释。面对各种信息,我能给的建议就是:以专业文献为准。能自己阅读专业文献(尤其英文文献)最好。如果不能,找直接认识的专业人士咨询
            • 我觉得有些东西真的能完全相信政府吗?
              • :-)
        • 原来小保方晴子不是第一个干这事儿的。使人对顶级杂志的权威信仰也动摇了
    • 先顶,抽时间看。老苦的东西越来越精彩,拜服:)
    • 可否授权全文转发朋友圈?
      • 但转无妨 :-)
    • 看来艾滋疫苗的突破指日可待。基因技术的研究真是人类科学的里程碑贡献。Dr.苦对转基因食品研究有什么看法?比如象Monsanto这样的转基因巨头公司?能有相关文章谈一谈吗?
      • 我本人吃转基因食品没有顾虑。但性格懒散不爱争辩。所以这类话题我就不多说了。
    • 苦大师,我理解为什么没有针对癌症的疫苗是因为癌细胞和正常细胞长的一样,只不过比正常细胞繁殖速度快很多,最后由于大量繁殖的癌细胞抽干了其他细胞需要的养分而导致器官衰竭等并发症是癌症致死的原因,只不过现在还没找到诱发这种诱发疯狂繁殖的基因,不知道对不对。
      • 首先请去掉“大师”。叫老苦挺好。如你所说,
        癌细胞本来就是机体细胞。生长失控能让他们跟正常细胞略有区别,但要作为抗原(激发免疫反应的刺激物),这种区别必须足够大(以免误伤正常细胞),还必须足够稳定(保证有效捕捉目标)。实验室研究有进展,但是要进入临床,还会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