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雷在圣父医院学艺三年,到1537年,他27岁的时候,技术已经很不错,下一步应该是参加理发手术师资格考试,拿到资格证书就可以正式开业。
可是帕雷当学徒打工的收入薄如蝉翼。他没钱报名参加资格考试。
于是他打算换个环境,到战场提供服务。
这有点像赌博。须知到战场当随军手术师,未必就能挣钱。那时战场医生没有组织。军官们出发之前,各自去找一些牧师,一些女人(管用嘴吸伤口和包扎),再加上一群理发手术师。这种随军手术师连固定工资都没有。能不能有收入,是看服务机会和服务质量。如果治好一个伤员,人家就“凭良心”打赏。技术过硬的还能挣口饭吃。手潮的,可能辛苦半天拿不到一个子儿,弄不好还挨揍。
帕雷第一次随军出征,跟的是一位叫蒙特简的将军。当时帕雷没头衔,因为他连资格证书都还没拿到。他就是个跟班的。有伤员就给伤员治伤。就这么回事。
蒙特简带领法国军队翻过阿尔卑斯山,来到意大利的都灵。他们目的是拿下都灵。但是意大利人也不是好相与的。蒙特简攻不破城门,就打围困战。一围就是好几个月。
那时候打仗不再是拿刀砍。那时有火枪了。不过不是现在这种枪。那时的枪,得自己把火药倒进枪膛里,把子弹塞进去,然后发射。
这样的枪,火药用量大,制作技术粗糙,所以子弹打在人身上的时候,还能带一点火药渣子。那时欧洲人还生活在传统医学阶段,医理主要是靠感悟。他们从火药的杀伤力上感悟出一个结论,就是火药必然有剧毒。因为这个医理,那时治疗火枪伤的标准方法就是用煮沸的接骨木油去浇在伤口上。他们认为这样就能把火药的毒给消解了。
战斗很激烈。一拨又一拨士兵被抬下来。都是枪伤,都需要马上救治。
帕雷按照师傅教的方法,用煮沸的接骨木油浇到伤口上。
帕雷身材高大,内心却颇为柔软。他每次把沸油浇下去,都必须咬紧牙关。他觉得这实在是太残忍。可是他是个第一次上战场的毛头小伙,连理发手术师证书都还没考取。他不可能质疑这个“大家都这么做”的标准治疗方法。
天都快黑了,伤兵还在不断送过来。帕雷忽然发现,带来的接骨木油都用完了。
这咋办呢?
好在帕雷这人好学,而且他学东西不光是跟师傅打听。他喜欢收集各种医书,自己看。根据平日里读书积累的知识,他临时配了个方子,是用玫瑰油,蛋黄和松节油混合,弄成一种糊糊,他就用这种糊糊给剩下的那些伤兵做了处理。
处理完了,该熄灯睡觉了。可是帕雷心里慌乱得不行,一宿没睡好。
都说火药有剧毒。这些伤兵没能用沸油解毒,他们会不会半夜里就死去?那样的话,我这一下,手里就是好几条人命。
第二天天蒙蒙亮,帕雷就赶紧起来查看伤员情况。
他看到的是情况是这样:用沸油处理伤口的士兵依然在痛苦呻吟,伤口肿胀得厉害,而且人在发烧。其中有几个半夜里就挂掉了。
用新配方处理的那几个伤兵呢,个个都说晚上睡得挺好。醒来更觉得好多了。
帕雷看看他们的伤口,创面干净,伤口边缘甚至已经开始有愈合表现。
他跟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不是说火药剧毒吗?不是说见血封喉吗?我没用沸油解毒,可是这些兵,个个都活得好好的。且,人家的伤口的恢复速度更快。
帕雷当时是惊呆了。后来的医生们却并不觉得奇怪。前人传承多年的那个沸油疗法,本来就是错误的。帕雷自己临时配制的这个方子,在当时条件下,才是真正适合治疗枪伤的药。
一些传统医学主张治疗外伤需要活血和生肌。现代医学对开放性外伤的处理就两个:第一,止血;第二,预防感染。至于生肌,目前研发中的一种技术,是用细胞外间质跟干细胞协同作用,在一些实验中确实能让肌肉组织重新生长。除了这个,现代研究里没发现有什么药物能有“生肌”的作用。但这不是说人类没了希望。人体自己就有再生修复功能,这可以说是全天然的康复功能。只要止血和预防感染做到位,伤口愈合这件事,让身体再生功能去打理就好了。
帕雷的这个方子,部分符合了现代医学对外伤的治疗原理,因为他的方子里有松节油。松节油里的蒎烯(松油烃)有杀菌消毒作用。蛋黄呢或许能形成一层膜,防止污物继续污染伤口。但是不属于必须。至于玫瑰油就完全是多余了。
在今天,我们已经有了更好的消毒剂,正规医院不再需要用松节油消毒。民间有一些怀念传统医学的百姓,有时候还会把松节油当作药物使用。
帕雷的新配方虽然包含冗余成分,但效果明显比沸油要好多了。别的理发手术师不相信帕雷,宁愿谨守古训,继续用沸油去浇士兵的伤口。但是帕雷不打算继续这么做。按我们现在知道的疗效检验原则,他的依据也相当充分:
- 运用案例不止一个而是多个(可重复性)。
- 部分伤员用古法,部分伤员用新法,这等于设置了对照组。
- 实验组和对照组除了用药不同,其他条件相似,都是枪伤,都是青年士兵,都是及时给药。
- 用新配方的伤员,全部都明显有更好的疗效。
- 而且,从这种新配方的效果来看,很显然,火药并没有传说中的那种险恶毒性。假如真有,那么这个复方松节油也完全可以消解那些毒性,犯不着用沸油去油炸士兵的伤口。
帕雷没学过现代疗效检验(那要到两百年之后才由林德首次尝试),但他实际干的就相当于做了一次对比检验。碰巧他还是一位敢面对事实的人。虽然按前辈的教导,治疗枪伤必须用沸油,但自己亲眼看到的不是这样。自己的新配方明显胜于大家使用的传统配方。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给士兵们增加无谓的痛苦?
从此以后,他就一直只用他的复方松节油来处理枪伤伤口。
只不过,那时候帕雷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连理发手术师的资格证书都还没拿到,所谓人微言轻,所以他只是自己用自己的新配方,没法说服别人跟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