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纪的欧洲,如果有人跟您说外科手术,那说的不是在无影灯下割瘤子,更不是填胸或是削下巴。那时候的外科手术能干啥?我给您说两个典型的手术。
先说枪伤。中世纪的欧洲爱打仗。15世纪出现火枪之后,战场上最主要的救助就是治疗枪伤。那时候治疗枪伤是这么做的:用一种植物油,叫做接骨木油,把这油给煮沸了,趁着油还滚烫冒烟,哗啦一下给浇到伤口上。伤口的肉都烧焦了,然后跟伤员说,完事了,你到帐篷后面躺着吧。明早天亮还活着的话去领早饭去。
这个是说伤口不大。要是伤在胳膊腿上,骨头折了,那就得截肢。截肢之后那个创面里都是血管,哗哗的往外喷血,咋办?这么办:把一根长柄烙铁在炉子里烧得通红透亮。那边师傅卡嚓把一条腿截掉,这边小厮就把那个烧红的烙铁一家伙给摁到创口上,嗞啦一声,这创口的肌肉血管神经全都成了炙肉,于是就不再出血。然后跟伤员说,成了,你到帐篷后面躺着吧。明早天亮还活着的话,跟将军领了抚恤金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为啥那时候医生这么狠?
因为那时大家认为火药有毒,沾着火药的子弹,就跟带毒的飞镖似的,能要命。为了保命,就得用沸油或是烙铁来化解毒性。
您看着挺残忍是吧?
人家不这么想。那时候干外科的都觉得这挺正常。因为大家都这么干。
但是有个外科医生觉得这太残忍。于是他给改革了这两种手术的做法。
在他改革之前,人家看外科医生像恶魔。在他改革之后,人家看外科医生,算是比较像个医生了。
这位铁骨柔情的外科医生,名叫安布鲁瓦兹-帕雷(Ambroise Paré)。
帕雷1510年出生,比明世宗朱厚熜晚三年。不过他比朱厚熜活得长。朱厚熜吃丹药,试图修练长生不老,结果60岁上把自己毒死了。帕雷常年在战场上奔波做手术,还经历过粉碎性骨折,却扎扎实实的活到80岁。
帕雷的家在法国西部一个小地方,叫拉瓦勒。他家里不怎么富裕。他老爸是木匠,做各种箱子。挣点手工费。
帕雷对做家具兴趣不大。他想学个比做箱子要有前途一点的行当,于是15岁上跟家乡附近一个理发师做徒弟学艺,不小心就成了外科大师。
跟理发师当学徒,怎么会成了外科大师?
是这样,古罗马陨落之后,一直到19世纪之前,欧洲没有专职的外科医生。那时外科的活儿就是请剃头师傅来做。
也不是说他们一直都这么弱。古代的时候他们有过外科的。古罗马的盖伦,在他那个年代算是把人体解剖和外科做到了神一般的境界。但是古罗马一灭,欧洲陷入一潭死水,日常活动除了种地就是教会带领大家学习圣经。教会认为人类有圣经就足够,别的书都扔了。
这一来盖伦的技术就失传,欧洲再没人懂外科,一切处理全天然。一直到13世纪,早期文艺复兴让欧洲人开始苏醒,试图恢复古人玩过的外科手术。可是欧洲文明沉寂一千年,早就没有外科医生这种职业,现在想要做点手术,切个腐肉接个断骨什么的,让谁动手呢?左右看看,好像是剃头师傅比较容易上手。他们那套行头本来就对板,有刀子有剪子。而且他们整天用刀剪在人脑袋上脖子上倒腾,心境比较到位。就是说看着人的皮肉在刀子下面晃悠他们不觉得眼晕。那么让他们到肉里挖个箭头弹头什么的,心理上比较容易承受。
于是当时剃头师傅就有了这个副业。就是说,平时管剃头。啥时候附近打仗了,将军们就会带上几位剃头师傅,到战场上给人挖箭头、包扎伤口。
中世纪欧洲几乎天天打仗,很多剃头匠花在战场上的时间跟花在剃头上的时间都差不多。所以那时候大家就把他们的两个功能给合并了,统一叫做 barber-surgeon。这行当如今不存在了,也没个现成的中文翻译。如果有,应该是叫做理发手术师。
帕雷不想跟老爹做箱子,就找了家乡附近一个做理发手术师的表哥,给表哥当学徒。显然他当学徒的时候表现不错,有深造的空间,于是又跑到六百里地之外的巴黎,在著名的圣父医院继续学习。学习方式还是跟当徒弟差不多,就是给医院里的有牌照的主手术师(master surgeon)做跟班。这身份不高,但是让他有机会解剖很多尸体。而且,圣父医院是巴黎最大的医院,在当时已经有差不多一千年的历史,医院里大腕很多。帕雷在那里打工,不仅仅能练手,也学到很多有用的医学知识。
咱刚才说欧洲古代有过外科大师盖伦。这个盖伦是公元2世纪的人。这人当时在医学界的地位,大致相当于咱这儿传说中的岐伯。问题是,盖伦毕竟是差不多两千年前的人。不管他怎么有天赋,当时的研究条件有限,总体知识积累有限,所以他的解剖知识其实有很多错误。
盖伦体系,包括他的错误知识,统治欧洲一千多年,一直到了帕雷那个时候,理性思维发端,人们不再这么盲目崇拜古人,就开始逐项检验古书里的说法。如果古书说得不对,他们就自己探索正确知识。在医学领域,这个活计做得最出色的是维萨里。维萨里把盖伦的解剖学从头开始梳理了一遍,发现盖伦的知识有很多谬误。于是维萨里自己真刀真枪解剖人体,整个重写了解剖学,让解剖学成为有依据的现代科学知识。
不过,并不是谁都愿意承认古人有错误。有些人必须依靠古人的教导来走路。对这样的人来说,否定古代圣贤,留下的就是生命难以承受之空虚。所以有不少人骂维萨里,说他欺师灭祖,是个妄自尊大的疯子。
帕雷在圣父医院学习的时候,医学界还是以盖伦的书作为正宗教材。但帕雷这人好学,没事他到处找书来读。于是帕雷就读到了维萨里的解剖学。
维萨里说盖伦是错的。这跟主旋律不和谐。帕雷想知道谁是对的。他就自己去解剖尸体,然后就发现,但凡维萨里跟盖伦说法不同的地方,必然是维萨里的说法更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