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米亚战争始于1853年,终于1856年。其缘由,简单的说是因为奥斯曼帝国(大致涵盖如今的土耳其疆域)日益衰败,俄国想趁机向西方扩张,就找了个宗教借口,出兵占领当时属于奥斯曼帝国的克里米亚。而西边的英国和法国不乐意看到俄国势力扩大,就联手协助奥斯曼帝国对抗俄国。
这场战争对这几个国家的影响没多大,但是对护理行业的转型影响巨大,因为这场战争让南丁格尔成为举世瞩目的人物。
在过去一百五十年里,说到克里米亚战争对现代护理学的影响,史学家都只会提到南丁格尔。二十一世纪初,一些人权人士提出一个观点,说克里米亚战争不仅造就了南丁格尔,还造就了一个卓越的护士希珂尔。说希珂尔对现代护理学的贡献不亚于南丁格尔,只不过因为她是黑人血统而被世人冷落。
有这样的提法,这位希珂尔的事迹就值得回顾一下。
希珂尔确有其人,她全名玛丽-希珂尔(Mary Seacole),1805年5月14日出生,父亲是一位英国军官,常年派驻南美洲岛国牙买加,在牙买加娶了她母亲。牙买加本地人属于黑人。有些考证说她母亲也是黑白混血,就是说希珂尔本人只有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统。因为父亲是英国人,希珂尔虽然在牙买加出生,却算是英国公民。
她母亲开客栈为生,业余兼做草医,用各种草药给人治病。不知道因为什么,她母亲不是很想让孩子学草医。但是希珂尔很执着,才八、九岁就从旁观察母亲怎么给人治病,就中偷偷学艺。按照她自传的记述,她最早练手艺的对象是她的布娃娃。当时伦敦流行什么病,她就设法让布娃娃患上某种疾病(具体怎么让布娃娃患病,她在自传里没有详细说明),然后用各种草药搭配的偏方治好布娃娃的病。感觉手艺比较熟练之后,她开始拿家里的猫和狗做练习。练习方法也是先让猫狗患上某种病(具体操作没有描述),然后把各种草药从猫狗的喉咙塞下去。感觉能给猫狗治病之后,她就在自己身上尝试。经过这些练习,她让母亲相信她已经掌握了医术,那以后她母亲允许她给人看病用药,于是当地人都知道她是个草医,不仅老百姓会找她看病,有时候当地英军医院也会请她去当临时护士。在十九世纪初,这做法不算很出格。当时现代医学还没成型,医院的护士也没有明确的职业标准。在欧洲世俗医院里,叫做护士的,大部分都是那种没经过训练的文盲妇女。
看病只是希珂尔的业余爱好,她对经商的兴趣更浓烈,胆子也大,敢想敢闯,十七岁的时候就自己“带着一大堆泡菜”,坐八千公里海船到伦敦去售卖。成年之后跟母亲一起经营家庭客栈,就是买一幢大房子,自己住一间,其他房间出租,厨房当作食堂,对租客开放。她的自传里说,她家的客栈是京士顿(牙买加首都)最好的一家。
三十八岁那年,因为失火,希珂尔的家庭客栈大部分烧毁,需要花很多钱重建。三十九岁时,她丈夫和母亲相继去世。这以后她独立支撑,日子就过得比较拮据。
1850年,牙买加全国霍乱流行,四十五岁的希珂尔作为小有名气的草医,积极参与救治。从她自己记载的治疗方法看,这个时候她已经高度西化,舍弃了大部分牙买加草药,从英国医生那里学到全套欧洲传统医药(欧洲也有传统医学,水平跟世界各地传统医学相当)。具体治疗方法,她在自传里有叙述。因为医术是自学成才,她对自己行医能力的描写,跟各种传统医学典籍类似,都是用轶事风格的案例做印证。比如:
“我急忙赶去看这位病人,并且立刻采用了我认为有效的治疗。这是一个特别顽固的病例。我给病人用大剂量的芥末催吐,热敷,芥末膏敷肚子和背,口服大剂量醋酸铅,然后慢慢减小剂量。我就这样救活了我的第一个霍乱病人。”
这些做法全都来自欧洲。所有用到的药既不能杀菌又不能补液,疗效自然不能指望。倒是汞和铅会造成重金属中毒,只不过中毒是慢性的,她和病人自己都不可能发现问题。好在人有免疫系统,所以霍乱病人总还有一半人能挺过来。另外,希珂尔治疗霍乱的时候会给病人喝肉桂水。对于霍乱,最重要的治疗不是杀菌,而是积极补液,因为病人主要就是因为剧烈腹泻导致脱水死亡。如果能及时补液保住性命,即使没抗生素治疗,多数病人还是能靠免疫系统消灭霍乱弧菌。希珂尔这个肉桂水疗法,其中的肉桂不会有什么作用,但是给病人喝水,就多少能缓解霍乱病人的极度脱水症状。因为这条,经她手治疗的霍乱病人,康复率有可能稍微高于自然转归。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希珂尔说她做菜之前有洗手的习惯。这不是说她知道防止病菌污染。1850年没人知道细菌能让人生病。她这么做是因为她把烹调看得很神圣,所以做菜之前要洗手。对她来说,这本来是一种仪式,但无意中却可以减少疾病传播。
医术还是传统时代的医术,但希珂尔为人热情正直,快人快语。平时慷慨助人,给穷人治病不收费。有些白人对她有好感,就夸奖她说:她肤色已经很浅,跟白人其实差不多。她公开表示不领情,说我不觉得我是黑人有什么丢人的。这种自信和豪爽让她在当地很受民众爱戴。
1854年,希珂尔从报纸上看到英国卷入克里米亚战争,决定到英国报名奔赴战场。她在自传里说,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想到战场“去体验光荣之战的壮丽场面”。这不是说她打算去呆一两天,看看战场厮杀就回来。她的计划是去那里开个客栈。这个是她内心打算。实际跟英国政府提出申请的时候,她申报的服务去给战地医院当护士。
1854年末,希珂尔乘船来到英国,先查看了自己在一所金矿的投资业绩,然后跟军机办公室申请参加第二批护士团。她的申请书里说自己的护理经验“有很多见证”,但能拿出来的证明文件不多,只有一封个人推荐信,是巴拿马一个金矿的前任医官给写的。
当时第二批人选已经确定,所以英国政府没录用她。她不愿意就这么放弃,接着打听其他渠道。开战之后,公众募集了克里米亚基金。有心为战场提供服务的人,可以申请用这种基金报销适当费用,比如去克里米亚的船票。希珂尔想申请这样的资助,坐船去克里米亚。但她没能拿出足够证据说明她是去服务国家,这个申请也被拒绝。
希珂尔开客栈的决心已定,名字都想好了,叫“英国旅馆”。而且她多年经商,知道广告的重要性,所以人还在伦敦,她就开始广发名片,名片上有广告词,说自己这个客栈“是伤病员的大餐桌,是最舒适的军人驻地”。这么多筹备都做了,希珂尔不想放弃,最后她决定自费买船票到克里米亚。
1855年1月27日,希珂尔去到克里米亚半岛西端的巴拉克拉瓦,在离英军驻地大约一英里的山坡上找到一块地方。牙买加长大的希珂尔善于持家,建材大部分是废物利用。当时因为战乱,到处都是废墟,她就在外面捡废弃的金属和木材,甚至有一些半成品,比如有些房子倒塌了,但是门窗还基本完整,这就可以带回来用。材料收集得差不多了,她从当地雇来工人开始盖房子。3月份,房子还在修建中,她就抓紧时间开始半营业,售卖日杂用品。7月份,客栈正式完工,耗资八百英镑。因为建材都是废物利用,所以房子很简陋。法国知名厨师索亚曾经几次来访,看到房屋条件实在简陋,建议希珂尔不要把这地方做客栈用,就经营餐饮好了。
希珂尔听从建议,关掉了住宿功能,专心做餐饮。除了堂餐,还管送饭上门,同时兼做小卖部,“从针到锚什么都卖”。
(希珂尔的客栈。英军官兵常到这里吃饭喝酒聊天)
当地民风不是太好,盗窃不断,但是战争期间大多数店铺老板关门逃难,希珂尔几乎没有竞争,所以生意很兴旺。
希珂尔是个热心人,同情那些受伤的士兵。自己又是自幼学习传统医术,到军营去推销食物的时候,如果看到有受伤的士兵,就会顺便帮助照料,比如用草药熬制的膏药敷伤口,对垂死的病人说一些安慰鼓励的话。后来《泰晤士报》有记者说她“是一位好医生”,就是根据她这些活动。另外,克里米亚战争期间,战地医院不在克里米亚本岛,而是在黑海对岸的斯库塔里,战场下来的伤兵,需要乘船过海才能去到医院。这些伤兵们在海边等待船只的时候,希珂尔会给冻得哆嗦的伤兵们提供热茶和柠檬汁。士兵对她印象很好,把她叫做“希珂尔妈妈”。
英法奥联军攻下塞瓦斯托波尔(Sevastopol)之后,希珂尔是第一个进城的英国女人。她胆子很大,跟士兵一起在一片混乱中劫掠,据她自己回忆,当时靠手脚麻利,抢到一个教堂吊钟,一幅三米长的圣母画像,还有一些圣坛蜡烛。
1856年3月,克里米亚战争结束,交战双方的士兵陆续回国,希珂尔生意锐减。早先赊账采买食材应用,现在债务逐渐到期,需要偿还,她只好低价拍卖店里各种货物给残留的俄国士兵,然后回到英国。回来的时候“比离开的时候还穷”。
回到伦敦,她还是想做自己擅长的,就是开客栈,但没有资金。幸亏她在克里米亚开店的时候热情好客,结交了不少军营朋友。维多利亚女王有个侄儿叫格雷欣的,克里米亚战争他也去了,不打仗的时候常到希珂尔的饭馆吃饭喝酒,谈得投机,就成了好朋友。格雷欣业余喜欢玩玩艺术,战争结束之后,他回到伦敦,时间比较富裕,就给希珂尔做了个半身塑像。塑像做得很精致,胸前甚至给雕了四个勋章。有人仔细考证塑像上面的勋章,认为她获得过英国克里米亚勋章,法国军团荣誉勋章,土耳其军功勋章和撒丁岛勋章。不过,按照英国法律,获得这些勋章的人,政府会在官方公告《英国宪报》公布消息,而《英国宪报》里找不到希珂尔获奖的记录。这件事,根据希珂尔一些含糊解释,是她自己花钱买了一些仿制品,“为了体现士兵孩子们的支持”。
勋章这事多半是个游戏之举,但希珂尔确实在军官和士兵中口碑很好。听说她手头拮据,伦敦老兵们组织了一场“希珂尔基金大筹款军人盛会”,邀请到一千名艺术家,售出门票四万多。可惜筹办人组织乏力,几场演出下来,刨去开销,盈利只有两百多英镑,希珂尔自己拿到五十七英镑,大约可以支付低端公寓一年的租金。
有一个出版社编辑看到希珂尔口才很好,就跟她合作,她口述,这位编辑笔录,写成一本自传,叫做《希珂尔女士在各地的精彩探险》,1857年出版,定价一先令六便士,但是销路不是太好,没能解决她的财务危机。
经济拮据的希珂尔只能离开物价高昂的伦敦,1860年回到牙买加,继续经营旅馆。55岁的希珂尔似乎经营能力不如母亲,经营状况越来越糟,1867年,她连日常生活都难以维系。伦敦老军官和士兵们听到消息,再次募捐救济,让希珂尔能在牙买加买到一块地,新建了一个出租公寓。
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希珂尔回到伦敦,有可能想重新找回克里米亚的辉煌。她在克里米亚的时候跟南丁格尔有一面之交。凭这层关系,她托人给南丁格尔的姐夫佛内(Sir Harry Verney)表达意向,寻求机会。佛内跟英国战伤救护协会关系密切,如果肯帮忙,就可能给希珂尔提供机会到战区再开个饭馆。
佛内不大了解希珂尔的真实能力,就跟南丁格尔打听。南丁格尔对希珂尔的的为人评价不错,但也指出希珂尔在克里米亚开店那个饭馆质量低劣,而且希珂尔为人固然热情,对士兵却不加约束,所以很多士兵到她的饭馆里常常纵情饮酒,喝得酩酊大醉。这让注重风纪的南丁格尔不大看得惯。佛内察言观色,就婉拒了希珂尔的请求。
希珂尔在自传里很少提及自己的经商能力,倒是对自己懂医术这一层特别强调。有点奇怪的是,她在伦敦这么潦倒,却一直没再要求做随军护士,也没在伦敦医院寻求护理工作。她一直就靠伦敦老兵和市民们的捐助度日,唯一能算一个工作的,大概就是在1871年给威尔士亲王当过一段时间的按摩师。
1881年底,希珂尔在伦敦因为中风去世。《泰晤士报》为此发表了一则简短的讣告。
那以后一百多年里,希珂尔被人淡忘。直到1990年代,一些热情的人权活动家查询史料,发现希珂尔有几个要素让人感兴趣。第一,她有黑人血统,第二,她到克里米亚战场为英国士兵提供服务。第三,她除了开餐馆,还积极参与照顾伤兵,这可以说是一种护理服务。于是这些活动家认为历史应该改写,主张希珂尔是英国第一个黑人护士,对现代护理学的创建有重要贡献。
到二十一世纪,平权呼声更强烈,但关于希珂尔创建现代护理学的说法,应者寥寥。至于英国第一个黑人护士,正式记录在案的是尼日利亚籍的布拉特(Kofoworola Abeni Pratt)。